孙尔雅把行李箱搁到座位上,在厅内的商铺里买了两瓶水、两个面包,走回来把东西送到他面前。邢智伸手接了水,面包却拒绝了。孙尔雅转手打开一个面包啃了起来,把另一个放到了背包里。两人好像各怀心事一般默默无言。
你好像有很多问题,现在为什么不问?邢智开口问她。
你不是说要处处小心吗?这里这么多人,不怕泄露天机呀?
人越多嘴越杂,这里比酒店房间还安全!
这里也有摄像头呀,你看!孙尔雅指着头顶的天花板说。
我看到了,厅里总共有六个摄像头,但这里至少有六七百人,就是说一个摄像头要管一百多人,而且一个监控室要管多少个这样的大厅,还有里里外外很多场所,你想想在这里找一个目标有多难!所以我一直怀疑在火车站布控抓人的效果。
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认为所有罪人都能受到法律制裁吗?
要看情况,在雨果《悲惨世界》里,就逃不掉。
我问的是现实中。
应该是逃不掉,但实际逃脱的不少。
你不相信报应?章陕是佛教徒,他相信吗?
有一个中国诗人写过:“我不相信死无报应。”从这个情绪上来讲,报应是该有,但实际上经不起推敲。如果说死亡是一种报应或者审判,那么,对天灾中死难者的尊重体现在哪里?对孱弱者的呵护又体现在哪里?即便有原罪之说,每个人的罪孽深重程度也会不一样,老天用如出一辙的荒唐方式来惩戒人们,又如何体现它的公平?章陕相信报应,实质只是相信“成者王侯败者寇”的逻辑,因为他内心充满恐惧,他企图用成功来掩盖这种恐惧。
你真有文化!你们这些操盘手拜章陕为师,多少也受了他一些熏陶吧?
现在我们五大仓位的操盘经理里面,只有一号吴非真正算是他的学生,是章陕从远方证券一起带出来的,其他几个跟着他的时候,都是业内高手了。二号常青早年就是众安证券的首席操盘手,众安被人吞并之后,他受到排挤,投奔了章陕,章陕给了他比众安高五倍的薪酬。但章陕薪酬付得最高的是四号图玉,他是一个数字天才,对各类数字组合极其敏感,经常能从盘面数据中对资金、一致行动人作出准确预判。五号曾拓原是追随高荒原的操盘手,是个融资高手,但高荒原喜欢独来独往,不注重团队力量,曾拓一直混得不如意,而且高荒原逃出国境之前,还拖欠了曾拓他们半年薪水,所以高荒原一失踪,曾拓就被章陕收归麾下,并视为破解高荒原战法的标本。
你在魔鬼团队中最年轻吧?难道追随章陕之前也学成绝顶高手了?
不能说是绝顶高手,但我的第一个操盘老师不是章陕,我是凭操盘技术考进来的。
既然章陕是高荒原之后的天下第一高手,你跟什么人学徒竟能获得他的青睐?
这个问题恕我不能回答,我要保护我的老师。高荒原、章陕天下第一,那是他们自己拼杀出来的名声,其实还有一些真正的高手本领不比他们差,只是不屑跟他们比拼而已。
你是说,你的老师甚至比章陕还厉害?怎么可能啊?如果你那根手指在追随章陕之前就断掉了,就是说你的老师有本事让四根手指战胜章陕旗下的五根手指?
邢智虽然不说话,但对孙尔雅点了点头。
这个人这么厉害,在网上应该查得到。孙尔雅满心好奇地说。
查不到,他一直隐姓埋名。
那他为什么教你操盘术,而你又投奔了章陕呢?孙尔雅问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大声说:我知道了,你老师教你功夫,是想让你去找章陕报仇!你老师一定跟章陕苦大仇深!
你刚才说我老师比章陕厉害,他为什么不直接找章陕算账?
章陕害过他呀!呃,章陕出卖过金彤、高荒原,这两人操盘技术都比他高,你该不是他们中间某个人的门徒吧?
不可能,你别瞎猜了。
那你为什么注册“我是328金彤”这样一个网名呢?金彤是不是你的老师?
我即兴不行啊,你又为什么注册“孙子兵法”呢?
我姓孙啊。
我跟章陕混,章陕原来跟金彤混。这个解释合理吗?
孙尔雅盯着邢智说:我觉得你很多事都瞒着我,我都跟你亡命天涯了,这样有劲吗?
邢智说:你本来挺美一个女孩,就是这样盯我有些瘆人。老实告诉你,我不是瞒你,该告诉你的都冒险告诉你了,不该告诉你的最好别追问!
孙尔雅仍不放手:章陕是黑庄,你又是他的手下,说不定还是亲信,你是怕他被送上审判台之后,自己也逃不掉吧?
邢智坦然道:我的确担心我那些同事给章陕陪葬,至于我自己,还真没怕过。毋庸讳言,我现在的努力就是毁掉章陕,只要他垮掉,我甘愿给他陪葬!
孙尔雅穷追猛打:如果你不怕玉石俱焚,为什么不站出来实名举报指证章陕,而是指使我写文章,自己却东躲西藏?
邢智解释:如果能玉石俱焚,我早就实名指证章陕了。我不相信报应,只相信报仇,相比之下,我更相信那个诗人的另一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章陕常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挂在嘴上,什么事都用极限思维,又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厚黑学,一般人根本玩不过他。我只能跟他打持久战,在暗处帮你们推波助澜。如果过早现身,只怕我进了地狱,他还在天堂看笑话!
孙尔雅似懂非懂,转开话题:那你拿到贾准的协议复印件花了多少钱?
二十万,还请他洗了一次脚。
你真有钱啊!章陕每个月给你开多少薪水?
这不算多,我跟贾准很熟,算是哥们吧,彼此都帮对方办过很多事。换成你们记者,就是花五十万,他也不会给的。我让他把协议都复印下来,说怕章陕不给我兑现奖金,要拿个把柄在手上。其实在三个月前,我就拿到了这份证据。
孙尔雅暗自心惊,二十万块!就为了一个复印件?这个邢智到底想干什么?他不会是安全部门的卧底吧?难道章陕还有着更隐秘的背景?想想又不对,哪有安全部门人员被黑社会追杀的!邢智的身世一定不简单,说不定跟章陕是隔世仇怨。
孙尔雅感叹道:我两年收入都没有二十万!
邢智坦白:也花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加奖金。
这时候车厅一阵人潮涌动,去乌鲁木齐的车次开始排队检票,孙尔雅拉着行李箱起身要走,发现邢智一动不动,催促道:检票了,我们也去排队吧。
邢智头也不抬:我们不去乌鲁木齐,先去西安。
去西安?你没买去乌鲁木齐的票?孙尔雅吃了一惊。
是的,还有一个多小时。
为什么去西安?
我们这一路过去,多换几趟车是件好事,可以干扰追踪者的视线,为我们的逃亡赢得主动。另外,我要顺路去西安见个朋友。
见什么朋友?
这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现在跟你有了关系,你再跟别人有关系,就跟我有关系!
邢智见孙尔雅声音越来越大,忙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低声说:你小声点!你这么绕口令,别人听到了还以为我跟你真有关系!
孙尔雅脸色突然绯红,重新坐下,自我解嘲说:这样不是更好吗?你说要演私奔戏,可我看根本不像私奔,而像拐卖妇女!
邢智讨饶:记者的嘴就是厉害,我说不过你。
我警告你,今后路上的事情都要和我商量,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和信任,如果再出现这种欺骗和出卖同伙的事,可别怪我非暴力不合作!
绝没有出卖呵。我隐瞒你是想保护你,知道Curiositykilledthecat的意思吗?
什么意思?我外语不好。
在西方神话里,猫有九条命,不会死的,但它最终死于自己的好奇心。
你是说我是一只好奇的猫?还会害死自己?
不是吗?如果不是对赵毅案好奇心起,你怎会被人追踪逃亡?
这跟你处处隐瞒我有什么关系?
适时斩断你的好奇心,会让你更安全,也更专一。记者总爱被好奇心困扰。
你应该感谢我的好奇心,不然,谁帮你对付章陕?
是,我心存感激。不过一路上我们要演戏,而且要演得像真的一样。
我哪里不像?
私奔情侣一般都是女人听男人的,乖乖跟着就是,哪有这么多质疑?
凭什么就不能让男人听女人的?就你这样的,在我这么一个大美女身边,顶多算个跟班吧,还要求女人对你“三从四德”,白日做梦吧?
美女常伴拙夫眠,男人越是外表不出众,往往越有主见。
孙尔雅一听到“眠”字,吓了一跳,难不成他还想占我的便宜?这可得给他约法三章,别让他得寸进尺。孙尔雅提议:扮情侣难度太大了点,不如我们扮地下工作者吧?
邢智忍俊不禁:扮地下工作者?你也不看时代,哪里去找鬼子汉奸陪你玩?
情侣有什么好?人家盯上了不一样跑不掉吗?
不是我想占你便宜,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否则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是人看着就觉得哪里不对。减少一个让人起疑的细节,就是减少一分危险,谁知道坐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此刻不想拼命寻找你啊?
孙尔雅听了毛骨悚然,转头盯着身边座位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模样的男子,那人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没事吧。孙尔雅摇摇头,没出声,又观察起邢智身边一位正喂孩子吃奶的妇女,趴过头低声说:她总不会吧?
邢智也低头悄悄说:你到街头商场超市调查一下就明白,最容易被黑社会组织利用的,就是正在哺乳期的妇女。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在所有人面前装情侣!
装孙子也行呀!但你长得这么高雅大气,尽管姓孙,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低调不下来!
这么说,你长成这样,还是一种天然优势哟!
过奖,要是觉得情侣辱没了你的形象,我们还可以演婚外恋,你就是小三,那种死乞白赖缠着男人的小三!邢智说完得意地看着她。
你这样下去会得妄想症的!孙尔雅一时气急,指着邢智诅咒道。
我这是为你着想,当小三你主动我被动,我占不到你的便宜,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不过你就是导演,所有情节和对白都得劳你费心设计,我坐享其成!
孙尔雅偏着头想了想,表示赞同道:行,我是导演你是演员,你得听我的!
没问题,你还需要什么特权?趁机一次提出来。到了火车上目标大,来回一趟就能把十几节车厢审视一遍,只能秀恩爱,千万别谈资本市场。
孙尔雅看看表说:我当恩爱秀导演,也不亏待你,给你一个回忆资本市场往事的访谈主持人当当,现在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你给我讲讲从章陕身边成功脱身的故事吧。
邢智这时侧身紧盯着候车厅的入口方向,孙尔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两个铁路警察快步冲了进来,径直朝他俩坐着的位置奔来。孙尔雅大惊失色,难道这么快就被追踪者发现了?他们想用报警的方式拖住自己?邢智一把搂住孙尔雅的肩膀,在耳边低声说别慌,不像冲着咱们来的。孙尔雅很快恢复了镇定,这时警察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朝一排坐着的四五个人紧张扫视着,最后指着孙尔雅命令道:把身份证拿出来!
孙尔雅正疑惑之间,发现身边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老老实实掏出了身份证。一个警察看了一遍说:就是你!你跟我们走一趟!
年轻人看看自己的行李袋,另一个警察手疾眼快,突然抢过袋子,边上两三个便衣人员一拥而上,反剪住年轻人的双手,一群人簇拥着很快离开了候车厅。
怎么回事?惊魂未定的孙尔雅问道,周围的人没一个说得清楚,她最后看着邢智。
邢智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庆幸,这个年轻人不是对付我们的人。这么年轻,应该不是什么大案逃犯,十有八九是黄赌毒了。车站不是抓赌的地方,涉黄涉毒的可能性最大。如果涉黄,警察会当场打开他的背包验证。看那个警察抢夺背包的动作,明显知道他背包里的重要秘密,却又没有当众打开,基本判定里面藏的不是毒品就是枪支。
孙尔雅一听身边的这个人可能持有枪支,更是一阵后怕,颤声道:要是警察慢一步,那人岂不是要拿自己作人质了?
邢智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那么容易。我刚才已经搂住你了,他如果采取行动,我会顺势把你拉开,再给他飞腿一脚!
孙尔雅这才意识到邢智的手还搁在自己身上,立即挪了挪身子。邢智意识到了,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回头又说:刚才不是演戏,是条件反射!
孙尔雅这次倒没有计较,只是说:你看着像个杀手,想不到还真有功夫!
邢智低声说:章陕在少林有朋友,每年都要送上不少香火钱,换来我们每年都要在少林寺武训两个月,综合比试下来,吴非功夫最高,我居其次,一般小蟊贼你不用害怕。
那我该叫你一声邢大侠了,你在来北京之前遇到过什么惊险没有?
你遇到这么多事,我能轻松吗?
还有时间,你赶紧说说。
好吧,我就讲一个最简单的。你的《织云疑云》刚一出来,章陕当天第一时间就盯上了贾准和吴非,先是临时停止了吴非操盘黑铁投资及其关联账户的大权,让他躲了起来,马上又亲自奔向万金证券。我知道上海已经不是安全之地,这时刚好我控制的一个重庆融资户强烈要求撤资,我赶紧请示赶去机场的章陕,要求亲自去重庆跟客户谈判。章陕心思放在贾准身上,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我知道这么做很冒险,要是章陕警惕性再高一点,想想这个关键时刻为什么内部竟然有人外出,我就跑不掉了。可能他被气昏了头,百密一疏竟被我蒙混过去了。我一路狂奔,什么都没带,只拿了放在操盘室的衣物,又顺道到朋友那里拿了一堆证据资料,直接上了一辆去武汉的火车。武汉有个同学在国资委混得不错,但那几天偏偏很忙,于是安排一个公司司机先带我去珞珈山和东湖转转。司机来酒店接我的时候,还带着一个朋友,说也是从上海来的一个朋友,也想一起出去看看,凑一个车方便。我知道司机不容易,想顺道省点接待费用,一起吃一起玩,也就答应了。车子出了城,在一条乡村小道上摇摇晃晃,我突然听到耳朵后面咔的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哇塞!吓死我了!司机的那位朋友拿着一把枪正对着我的后脑勺!我大声呵斥说你干什么。那朋友赶紧说一把假枪而已,看看能不能吓到人,如果真有效果,下次出远门就可以带在身上吓唬坏人。我要他拿过来看看,那朋友把枪递给我,说真是假枪,打不出子弹的。我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跟真枪一模一样。就跟那朋友说我可不是坏人,你别这样吓人,人吓人,吓死人!随手把枪塞进了前面的抽屉里。司机也对那个朋友说,你什么时候玩起这个来了,只有黑社会才玩这个,平时最好不要带在身上引起误会,再说也不吉利啊。当晚回到酒店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后悔没有及时取下弹夹看看,说不定那枪就是真的,只不过当时卡壳了。又回想那家伙一路的表现,是有点鬼鬼祟祟、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像出来玩的。于是赶紧收拾东西,故意把手机落在房间里,在半夜时分直奔火车站,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孙尔雅听得震惊,感叹道:幸好你警惕性高、跑得及时,后来呢,又出什么状况没有?
后来又发生一些类似的事情,再后来,就吓着你了。邢智故作轻松地说。
火车从北京到西安要一天多时间,孙尔雅在北京为了写《庄家章陕》,已经一夜未睡,所以上车没多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邢智一个人独坐了一会儿,后来也爬到上铺,却并未睡着,直到早上六点车厢早起的人多了起来,才勉强睡了两个小时。第二天上午九点,火车驶进了西安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