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严夫人下班回来了。严磊扭头一看,没带菜回来,便提议道:出去吃吧,我都好几天没出去过了。严夫人绷着个脸,扔了包,坐在沙发上不动。不用问,严磊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织云闹事以来,严夫人就没舒坦过。原来是堂堂高管夫人,上下同事都争着巴结讨好,现在严磊成了待罪之人,被公司贬回原形,同事嘴上不说什么,但眼神完全不一样了,好像严夫人也是共犯。严夫人小心翼翼,在办公室里都不敢高声,对同事有求必应,生怕耽误了人家的事,却不敢主动揽事,免得别人误会。精神越紧张,工作就越容易出错,严夫人是织云的老出纳,算账更容易出错。今天就算错了一个账目,虽然没有人说她什么,她自己心里却挠心得很。
反正你没事做了,不如我们外出旅游吧。严夫人开口了。
每次出去旅游都得花个好几万,买回来一堆东西又没什么实用价值,珠宝首饰之类的都放在柜子里收着。以前还承受得起,如今就不同了,严磊只有基本工资,虽是高管,也就八千多,职务津贴、岗位津贴、效益工资全没了,每月一下就少了一万三四千。严夫人工资不高,全部加起来每月才五千多。家里日常开销本来就大,加上要给双方父母,还有上大学的儿子生活补贴,严夫人掰着指头一算,现在两人每月只剩下六七千块。自从严磊借钱投资新项目之后,每月要还的债就有一万,开支形势马上紧张起来了。
忍一忍吧,过了这段时间再说。严磊劝道,他已经跟老婆做过很多工作了,说等群众闹事平息之后自己就会复职,现在扣掉的待遇到时都会补回来。
我忍够了!再这样下去,我要进精神病院了。你不去,我一个人去!严夫人气呼呼地说。
我也想去,外面多自由啊,可手上没钱,怎么玩啊?
钱都哪里去了?一百多万的存款鸡飞蛋打不算,每个月还背上这么重的债务!你搞什么搞啊?这个家快被你毁了!严夫人明知故问。
不是早跟你说了,那钱都是拿去投资股权了,是投资公司看中的高新技术项目。
严磊哄着老婆,心里记着孔董跟他签订一百万虚拟股权激励协议时说的话--“保证对谁都不能说,对朋友不能说,对老婆不能说,就是在梦话里也不能说。”再说,动用了整整四百万哪,四年之后承诺利润一千六百万,这两个数字要是让她听到,不把她吓死才怪。
别跟我提投资公司,我还不知道,这几年投一个死一个,谁赚到钱了?我才不信他们就长着一颗外星人的脑袋!
严夫人对这个事已经积怨很久了。以前,一直顾及着严磊的面子没有说什么。今天实在忍不住才发泄了一些不满。她平时好搞自己的穿着打扮,把严磊装扮得衣冠楚楚,高枕无忧地做一个高管夫人就很知足了。现在,她竟然要扳着指头过日子,女人的危机感说来就来了。如果年轻二十岁,再苦再累也觉得有奔头,现在进入中老年了,忽然发现一日三餐都成了问题,她哪能不心头发慌?
你别担心,我们一辈子赚不了大钱,就得借别人的脑袋赚钱,告诉你这可不是一个机会,而是铁定的结果,到时候我会成倍地给你拿回来,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严磊堆着笑脸说。他觉得不能往下说了,再说就要露馅了。
我等不了,现在就要钱,儿子开学就要一万,这个月的债我是没法还了,要还你自己去想办法!严夫人没好气地说,她不想跟老公谈钱的事,一谈就头痛。
你先垫着吧,万儿八千的私房钱你总有吧?少打一场麻将不就省下来了。严磊在老婆面前硬不起来,只好求着她。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我现在还敢打五十块一炮的麻将?严夫人想起来就委屈,连讥带骂道,你天天躲在家里倒是好享受,让我在外面替你装孙子,不但不敢打麻将,连穿戴我都不敢讲究了。我怕别人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腐败分子的家属!
你说什么呢?没这么严重啊!就是真的这样,也只是一种效果,他们看我们家越老实、越倒霉,就越不会盯着我不放,我不是很快就能官复原职了吗?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求你再忍一时,等钱收回来,一百块一炮我随便你放!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有事没跟我说,你到底投了多少钱出去?
严磊一口咬定:借了一百万,加上我们自己的一百万,总共投了两百万。
两百万!严夫人不禁打了个冷战,忧心忡忡地说:这两百万要是打了水漂,下半辈子只好去喝西北风了!
不说下半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给你承包了。我管你三辈子幸福日子!
别嘚瑟了,这辈子都弄得这样乱糟糟的,还管下辈子呢!下辈子我可不想再跟你了!
不跟我你跟谁?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赌博能发家的,你把我们的全部身家都赌了出去,我看迟早玩完!
女人不要瞎说!严磊生怕她一语成谶,赶紧制止她说话,一会儿又解释道:我这不是赌博,是坐地分钱,没有任何风险,有风险也是投资公司来埋单。
要是投资公司都开垮了呢?老严,你就听我一次,赶紧撤资吧。
撤资?黑纸白字的,怎么撤?严磊暗自好笑,眉头紧皱,这女人今天怎么这么难缠啊?
你现在撤资,损失一点,没关系,要是以后公司垮了,老板跑了,损失就大了。你可千万别让我背着债务进棺材呵!
你能不能说几句吉利话啊,还嫌我不够倒霉?
我说老严,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啊?严夫人说着说着也来气了。
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严磊朝她泛起了白眼吼道。
严夫人正色道:你清醒点吧,你不是副董事长了,现在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说不好听点,你现在说话,对其他人来说管个屁用!投资公司凭什么要让你赚钱啊?你管得着投资公司吗?白纸黑字等于废纸,到时候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能怎样?那么多非法集资案,多少人血本无归,凭什么偏偏你就走运!
怎么扯到非法集资啦?你也是搞财务的,这点常识都不懂,别说了,吃饭去吧!
严磊话里避重就轻,心里却被老婆一席话吓得凉了半截。现在撤了职,就是失去了护身符。一年半载恢复原职,到底是半载,还是一年,还是更长乃至无限期?世事难料,鬼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变故?再说自己虽然相信公司,相信孔董,但自己还相信过开发商老康呢,这孙子不也是跑得无影无踪了?谁能保证织云不再出事啊?谁又能保证孔董不出事啊?孔董就可信吗?这人看似处事公平,实则深不可测。其他几个人中,更是有人巴不得自己出事滚蛋呢。严磊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形真有点掉毛凤凰不如鸡!
你别扯开话题,以后怎么办,你怎么打算?在家里闭关修炼五天了,总该想出点什么主意了吧!严夫人坐着不动,话锋却步步紧逼。
孔董说……。严磊只好又坐下来,本想说孔董答应了自己什么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改口道:孔董在会上做了决定,公司纪检部走个程序,放心,他们查不出什么的,很快就会还我清白的。
你有没有问题,自己最清楚,没有最好,要是查出问题,我这辈子就毁在你手上了!严夫人说着眼泪就涌了上来。
肯定不会有问题!严磊信誓旦旦地说。
你啊,就是太轻信别人,上了老康的当,还没醒过来,现在又轻信了孔董和班子。这次的事,你就没觉得是他们给你下的套吗?你钻进套里看不明白,我却看得清清楚楚!
哪里是套?你别乱猜,更不能对别人这么讲!严磊心里又被猛击了一把,说话明显带着火气。老婆这话要是传出去,让其他班子成员听到了,岂不又成了新的罪证?说不定到时真把自己给处分了,那时候可就百口难辩了。
不过,有时女人的直觉很准的!
你这是诅咒我!严磊故意掩藏起自己的慌乱,指着老婆骂道。
我哪里诅咒你了,我是担心你,担心这个家,你老糊涂了吧!他们就是要整垮你,把你永远压在他们的五指山下,让你动弹不得!
严磊憋了一口气不作声。如果真像她说的这样,严磊也不怕,大不了鱼死网破,自己没了护身符,但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动弹不得。严夫人不知其中利害,自然不明白这点,严磊也不能说破。
老婆的担心显然也有些道理。五天了,老钱还没让自己去接受调查,虽说不是真调查,但早做样子早解脱。如果老钱一直这么拖着不办,这个事就一直没有结论,严磊就一天不能复职,拖个一年两年,就一年两年不能复职了。
严夫人不死心,继续劝他:你要不是老糊涂,就赶快想办法把钱拿回来,早作其他打算。
钱是不可能拿回来的,这段时间要委屈你一下了。好吧,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严磊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像在公司开会时一样,力排众议地强行做了决定。
严夫人见老公今日油盐不进,失望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晚上严磊想做点夫妻间的事来安慰老婆,却被严夫人冷淡而坚决地一把推开了。
第六天,严磊终于出门了。下楼走出单元门,看到小区公园,有一些老职工带着孩子玩耍。严磊照旧跟他们打招呼,只是头低了点,声音也低了点。那些人修养好的也回应一声,或者点个头,脾气大点的瞟都不瞟他一眼,一副没听见的样子。等严磊走远了,纷纷在背后议论起来:
那样子,好像跟没事人一样,脸皮真厚!
他怎么不关进去?要是毛主席在世,肯定要被枪毙!
只怕他还会东山再起……
他敢再起,我们也再起!
……
严磊不急不慢出了小区之后,换了快步向办公楼走去。认识的同事见了,目光能避开的尽量避开,实在迎面撞上了,嘴里“哎”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严磊像是个陌生人闯了进来。这群白眼狼!严磊在心里骂道。
纪委钱书记并没有急于传唤严磊。在班子里他跟严磊一直不和,他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在借机整人,当主动权握到了手里时,他要做给班子成员看,还要做给群众看--他一点也没有操之过急,更没有落井下石。另外,这样也体现了处理严磊的会议精神。
这天一名下属进来,把一叠材料递给了钱书记,钱书记翻了翻,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下属说严磊已经到楼下了。钱书记把材料收起来,说知道了。
严磊像不经意似的走进钱书记办公室。钱书记抬头招呼了一声:严董来了!
按照规定,严磊每周要到公司纪检部门点卯。严磊完全可以不来,等着他们给自己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就算他们打了电话,去不去也要看心情。可孔董坚持要他把戏做足,别给外人留下口实,这才专程过来一趟。
听到钱书记喊“严董”,而不是老严或直呼其名,严磊心里稍稍踏实了点,像派去卧底的人员终于回到警局,身份马上恢复了一般。钱书记随口问道:严董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托你的福,还好。严磊应付道。
其实我也不想找你来。钱书记给自己泡上一杯茶,又在给严磊也泡了一杯。
是吗?严磊反问道,心里却在揣测他的话意,难道真抓住了自己什么把柄?
我不请你来,是在害你;我请你来,才是在帮你。钱书记把话说得有板有眼。
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帮我的。严磊也来了个一语双关。
帮你很简单呀,你主动多来纪委,主动多交代问题,我也配合你,早点给你下结论。钱书记话说得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我来可以,但问题是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严磊拿捏着分寸回答。
真没有问题要交代吗?钱书记追问。
没有。严磊斩钉截铁。
你不交代,我这个结论怎么下?群众又怎么看?你以为大家这么好糊弄啊!钱书记说着就敲起了桌子,露出一副极其为难的表情。
严磊立马觉得被刚才的感觉骗了,这个人永远只会站在跟自己对立的战壕里,指望他帮忙,不如把自己送给他当靶子练。
严磊冷冷地说:害我也好,帮我也好,这事最好在春节前解决,好让大家都好好过个年。
这个事不是我说了算的。钱书记绷着脸说:现在康老板还没找到,房子动不了工,职工怨气还没散,这个时候你急着要结论,只会适得其反。
严磊何尝不想找到康老板,可想想他失踪前几天,还对自己抱怨过,如果织云不追加投入,他就没法干了。严磊当时没想那么多,还对他说想跑路就趁早,别让人发现了。他真跑之后,严磊才意识到自己彻底被动了。
要是康老板永远找不到,是不是要把自己永远晾起来?
想到这里,严磊觉得不能落入钱书记的圈套,争辩道:找康老板是一码事,其他的事是另一码事,一码归一码,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钱书记态度也硬了起来:我们这届班子就想求个平安,不能出事,开发商你必须找到,这是政治任务!这事是在你手上闹出的乱子,你怎么好意思说一码归一码呢?
你少拿帽子来压我!这事宜短不宜长,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在里面玩花样!
严磊噌地站起来,几步就冲出去了。
出了门,他就朝杨总办公室走去。杨总正在和几个领导班子成员谈笑风生,突然见严磊出现在门口,一下收起了笑脸。几个人见势告辞,出门的时候特意保持距离,谨慎地问一声老严来了啊。杨总在座位上不动,不热不冷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严磊回答:还不是姓钱的折腾,他命令我来,我敢不来吗?
杨总顾左右而言他:老严啊,现在是非常时期,你有事,我们可以私下约谈,办公室这里人来人往的……是吧?
严磊大为不快,说:身正不怕影斜,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杨总解嘲:我不怕,我是为你着想。你现在这个情况,要是再有些流言蜚语,往你身上泼脏水,你不是更被动了。
你怎么跟姓钱的一个调调!严磊感到十分憋屈。
他说什么你别认真就是了。老严啊,不是我说你,你要调整好心态,就当休假了,休完假回来一切照旧,多好是不是?我还想休假呢,从心里讲,我真羡慕你!
你这是身在朝中,不知道被贬的滋味!
那你就拿出个被贬的姿态来,别人不理解,我还能不理解,孔董还不理解?
严磊一下子被堵住了。杨总也不再多说,低头一个劲地批起文件来了,明显是一副要赶客的样子。严磊坐在那里,浑身长虱子似的不爽,说声告辞,又出去了。
他还想上楼去找孔董,想听孔董说几句踏实话。楼梯上正好碰上周主任,周主任照旧热情,还告诉他孔董已经出去,指着窗外远处大门口,孔董的车刚出大门。严磊想他不会是听说自己来了故意避开吧,这些人怎么跟商量好了似的!严磊心头掠过一丝惊恐,难道老婆说的话是对的?但他马上又安慰自己,想多了想多了。
周主任正要走,严磊叫住他问:今晚你有空没?
什么事?周主任恭敬问道。
你替我约下施局长,晚上一起吃个饭。
周主任因为负责对接这事,上次还得到了孔董的特别奖赏,所以马上答应下来。
周主任离开后,严磊走到大楼一角,这里没人,他拨通了孔董电话:董事长,我来找你不在,只好在电话里向您汇报了。
孔董嗯嗯嗯地应答着,催他快说正文。
严磊一口气说了三件事,一是钱书记为难自己,想要假戏真做;二是只拿基本工资,维持不了日常家庭开支;三是万一康老板找不到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