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董喝完一口茶,干咳几声道:事情已经出了,迟早要面对,我跟大家签订股权激励协议的时候就强调,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这个时候把严董踢出局肯定不行,要相信班子有处理好棘手问题的能力。我有三个意见讲给大家:一是群众问题宜疏不宜堵,要尽快形成职工建房事件的解决方案,该赔就赔,该补就补,这个事情我会后就跟司董秘、袁代表,还有办公室主任商量出一个细节方案。至于规划变更问题,过几天我去找市长试试。二是严董这里的工作,不作调整众怒难平,调整了严董又受委屈,我提一个折中方案--宣布暂停严董职务,只拿基本工资,由公司纪委高调宣布介入调查,等事态平息之后再宣布查无实据,然后等半年,我保证最迟一年之内让严董官复原职。在这之前,严董要配合公司,尽量保持低调,严守秘密,演好这出悲情戏,获取群众的广泛同情,并负责联系开发商,把开发建房合同继续履行下去,让他们掏一部分资金,织云弥补一部分资金,共同把善后问题解决好。三是记者来了,大家一定要统一口径,只做正面宣传,严防死守职工建房的事情,千万别引火烧身!在接待工作上要大做文章,全程监护记者采访,我把丑话说在前面,谁敢砸织云的品牌,事后别怪我砸他的饭碗!
听完孔董一席话,最不放心的还是严磊,他急不可耐地说:让姓钱的来调查我,还不如现在就把我送进去!
钱监事长正准备发话,孔董用手势制止住了。孔董劝道:严磊呀,你有点大局观好不好?我这也是被你逼出来的办法!再说,就是做个样子,等事情平息了,一切都恢复原样。这个事有整个班子给你做证,有会议记录可查,你担心什么?你动动脑子吧,真把你一脚踢出去不管,对大家有什么好处?
其他人都附和说,是啊是啊,把这个坎迈过去,下辈子都不用愁了,忍一忍吧。
严磊又不放心地问:董事长,织云再补给职工建房的那部分钱,不会又记在我的账上,从我的激励股权里扣走吧?
孔董一脸苦笑道:肯定不会,那些钱至少有五千万,特别是地基,该补桩的地方还要补桩,只怕把你扣光了也不够。不光建房补偿款,就是刚才说的记者公关费,你也别担心,只是警醒一下你。但你一定要吸取教训,赶紧把老康找回来。如果再闹出什么事,董事会救不了,在座诸位也爱莫能助,恐怕我们跟织云厂区警方怎么打躬作揖,也保不住你了!
听到董事长这个回答,严磊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抱拳四周作揖道:这次大家救了我,我牢记在心,今后做牛做马也要回报大家!
众人见他如此,顿时也消了不少气,都不再言语。
会后,孔董、杨总留下了司董秘和袁代表,并打电话叫来办公室周主任。
孔董表示公司需要尽快作出一系列紧急决定,其中包括提请董事会对严董暂时停职检查的决定,还有对职工新建房进行补偿、维修的决定,最后是海水淡化项目即将正式投产,涉及公司重大机密,建议宣布公司非核心生产部门从明日起放假三天,工资、奖金照发,另外每人补助五百元旅差费,以外出旅游交通费及景区门票形式报销。
下午下班前一个小时,三份重要文件发到公司各个部门和车间,厂区内一片沸腾。为了庆祝胜利,有几个地方竟燃起了鞭炮。伴随着人们一阵阵喝彩,广场上的人群陆陆续续回家了,偌大的织云广场上,只剩下一地垃圾。周主任跟袁代表带着几十个环卫工赶紧打扫卫生。几个小时之后,几天来吵闹不休的织云广场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周主任对袁代表感慨道:还是董事长有办法,不仅弄来了海水淡化新项目,还三两下就把这么大一个群众性事件平息了。
袁代表若有所思地说:周主任,这次你出了不少力啊,董事长很器重你哟!
周主任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天发完文件之后,孔董事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夸奖他这次事件中跟警方沟通得不错,体现出了维护织云大局的良好素质。原来,周主任的连襟,也就是妻妹夫老施,是织云公安分局的局长。在织云建房事件中,周主任冲在最前面,警方每天紧跟着他,一直在现场维持秩序,避免了事态升级和过激行为的发生。
孔董事长说完拿出几张表格,要求他现场填写,说是虚拟股权激励绝密文件,公司根据他的表现,准备授予他十万股织云股权,支付价格是每股四元。承诺四年之后可以兑现,兑现价格不低于每股二十元,如届时股价低于二十元,由公司按每股二十元全部回购。
周主任一听心脏狂跳不止,以为自己在做美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感觉很痛,才觉得孔董事长不是跟自己开玩笑。每股十六元的利润,十万股啊,自己一瞬间就赚到了一百六十万!中六合彩都没有这么爽!他填完所有的表格之后,走出董事长办公室时感觉像练了轻功一般。
出门之后他想找个人庆祝,或者尽兴喝一顿小酒,但想起已经签了保密协议,孔董事长也再三叮嘱要守口如瓶,就是自己家里人也不能说,否则公司将收回他的激励股权,他才憋住了找人去喝酒的念头。
其实袁代表知道他在憋劲,因为这事他很清楚,那些虚拟股权激励表格就是他一手设计的。董事长还就授予周主任股权激励一事征求他的意见。当时董事长表示自己手上还有八十万股织云股票可以调配,考虑到这次事件多亏周主任全力周旋,想拨给他二十万股。袁代表建议不要给那么多,十万股就够了,多了反而令人生疑,容易招惹是非。来日方长,公司需要激励员工的地方还很多,剩下的股票不要急于出手。孔董事长想想觉得袁代表说得有道理,就定下给周主任十万股的计划。
今天辛苦了,晚上我请客。周主任热情邀请道。
谢了,老婆孩子在家等着我呢!袁代表朝周主任挥挥手,走了。袁代表一路上乱想,周主任也真不走运,被自己说一句话就少拿了十万股。哎,谁让自己是织云虚拟股权激励的设计师,反而在班子里拿得最少,只分到五十万股呢?
五
织云科技位于东部省份,并不沿海。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有火车可以直达厂区,后来随着织云纺织厂的边缘化,除了货运,客运站渐渐成了一处遗迹。要去织云科技,必须在最近的那个城市下火车,再坐车走二十多公里。织云现在是那个城市的一个卫星城。
公司派来接车的司机也姓孙,四十多岁样子,步态像个军人,相互介绍后很快熟络起来。小谷说你们老孙家古代可是名门望族呵。司机说算起来自己是孙膑七十二世孙。孙尔雅一听惊呼,说自己族谱上写着,是孙武第七十七代嫡亲。
上车之后,两个姓孙的人忍不住攀起了亲戚。
孙尔雅认为自己是孙司机的祖姑奶奶,孙司机不承认自己辈分比她低。他说孙膑是孙武的孙子,所以才得到鬼谷子先生的照顾,得以收为门徒,如果她是孙武第七十四代孙,才能跟自己平辈,七十七代算起来就是自己的孙女了。
孙尔雅笑说那是历史谣言,贻误后人的。她掰着指头算起来,孙武统率吴国军队灭楚败越的时间是公元前500年前后,而孙膑围魏救赵发生在公元前350年前后,这两个中年男人之间隔了一百五十年,被说成祖孙关系实在过于晚婚晚育了。按照上古人们的婚生习惯,这中间至少隔了五代以上。
孙司机说不过孙尔雅,只好认输:可惜我书读得少;不然,一定好好考证一下。
孙尔雅安慰道:读书多少没关系,你的车开得很好呵,感觉像坐飞机一样平稳!
孙司机得意起来:那当然!不瞒你说,公司那么多司机,还没谁敢说比我技术好,公司换了五届班子,可我一直都是给一把手开车。
小谷、孙尔雅听了,都连声说自己走运,不小心竟享受到了一把手的待遇!
孙司机纠正说:车不是一把手的,不过这辆商务车比孔董座驾感觉一点不差。
家常随意一拉,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孙司机介绍,老织云厂的棉纺军品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一炮走红,工厂也因此被划给部队,归属当地大军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织云一直是最红火的军品生产厂家,产品专供部队使用,用火车皮运往四面八方。那时整个厂区都施行军事化管理,职工享受部队的福利待遇,厂长、书记都是正师级,令周围老百姓羡慕得不行。到了“文革”后期,产品质量猛然下降,从此一蹶不振,织云口碑一去不返。到70年代,已经达不到最基本的军品要求,工厂也因此被军队踢回给了地方。
孙尔雅不解地问:“文革”闹停产了吗?
孙司机摇头:没有停产,而是扩产,产量最大的时候垄断了周围三四个省的军装供应。
小谷也疑惑不已:那生意不是更好了吗?赚的钱多了,质量应该更好啊。
司机笑了:那是现在的道理。当年是按计划生产的,突然需求增多了,生产环节就会乱套。何况那时仅凭领导的一张字条就可以把东西运走,收不到钱不说,最后连上级单位的补贴都拿不到。
为什么呀?两人听了更加不解,齐声发问。
司机陷入回忆之中,饶有兴趣地讲起故事来了。
原来“文革”期间,深受“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影响,男女老少都想弄一套军装穿在身上,更别说红卫兵造反组织了。到了全国大串联时期,不少人成群结队跑到织云。看到大门口戒备森严,由战士荷枪把守,不让他们进门,就齐声高喊“毛主席万岁”,结果惊动了厂里领导。早先军区传达精神下来,要确保军企不受冲击,所以领导都不敢开门。后来最高指示出台了,一些阻挡红卫兵的单位被党报点名批评,负责人也被撤职查办。织云厂的领导顶不住压力,只好把小将们统统迎进门来,在职工食堂招待他们好吃好喝,又把招待所腾出来专门接待他们。领导们想得简单,以为这样就算用实际行动支持“文革”了。没想到这些小将们吃光喝光还不肯离开,提出要买厂里生产的军服、军帽、皮带、水壶等物资。军用物资是不能外卖的,就算请示报告打到司令部,也没人敢批准。
厂里向上级请示无果,也没人出来明令禁止。有些红卫兵神通广大,手拿老领导的字条来厂里要东西,于是这些军备物资开始悄悄外流。后来越闹越凶,大量红卫兵涌进厂里,引发了厂内造反组织夺权,组成了厂革委会。就这样里应外合,打着“支持文革”的旗号,军用物资开始大量外流。
消息传出去,又招来更多的人。有些人甚至连钱都不付了,手持一封当地“文革”领导小组的介绍信,就大摇大摆地运走了厂里库存。厂里的职工跟过去拿钱,都是空手而回。“文革”最疯狂的时候,厂里上下积极性也上来了,不就是支援“文革”吗?跟支援朝鲜一回事呀!于是他们真像抗美援朝那阵子,每天每晚地加班加点,热火朝天忙生产。
生产量一大,厂房车间就跟着扩建,熟练工人根本忙不过来,还得请周边农民兄弟进厂帮忙。这样一来,大量生手临时工涌进厂门,两三千人的工厂,眨眼就变成了万人规模。就是这样,几年时间下来,把织云的产品质量全毁了。到后来,除了厂里直接归口的部队,再没有其他地方部队敢要厂里生产的劣质产品了。
孙尔雅听了啧啧称奇:我以为民工潮是80年代以后的事,没想到60年代就发生了!
孙司机好像还没有从回忆中走出来,摇着头感慨不已:哎,那个时代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其实那种全民疯狂现在也有,不过现在追的是明星,那时追的是毛主席!
小谷听了突发奇想:其实毛主席就是一个明星,这样,历史就更容易理解了,所谓个人崇拜也只是一种人性需求,根本用不着上纲上线。
孙司机附和:是呀,人总得信点什么,拜点什么,否则人生太无趣了。中国没有上帝,也没有皇帝了,不拜毛主席拜谁呀!
他们一番话令孙尔雅陷入沉默,资本市场不也是一样吗?只要一听说有庄股,就会引来成群股民盲目跟风,连理由都不问,上万上亿的人一起往火坑里跳!庄股的背后是庄家在操盘,历史=背后的庄家又是谁呢?
小谷还在感慨:听孙司机这么一说,“文革”时的人还真是淳朴,也容易沟通,不认识的人去了都能管吃管喝管住。哪像现在这么势利啊?
孙司机解释说:那是因为吃的都是公家的,私人什么都没有。要是私人家里的东西,肯定跟现在一样舍不得拿出来。
小谷笑说:所以要斗私批修嘛,你看看现在,是不是越有钱就越为富不仁啦?
想不到孙司机脑子非常好使,他说:现在的问题不是私人有东西,而是私人的东西还不够,不够就会争,争起来就会产生矛盾。要是大家都够了,自己怎么吃也吃不完,怎么穿也穿不完,还有啥舍不得送给别人的?
孙尔雅听着这话,对他伸出一个大拇指:本家,高见!当年马克思也就想到这个层次。
这里离织云还有多远?看到前面出现一个镇子,孙尔雅问道。
过了前面那个镇,还有六里路。孙司机看了一眼孙尔雅说:看来你们从没来过织云,要是来过,我肯定有印象,特别是你。
孙尔雅回答:是没来过。不过我对你们公司也不陌生。
你不会是买过我们公司的股票吧?这段时间涨得可真凶!
我不炒股,但你们公司的新项目牛啊!是章陕介绍的吧?孙尔雅故意引话。
张山?哪个张?哪个山?还真没听说过!孙司机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要不就是吴非介绍的?吴非是我朋友的朋友,听说很有能耐。
孙尔雅这么说,连小谷都听不懂了,显出一脸茫然。
吴非我认识,是公司的股东呀,经常来开股东会,今年我接待了他两三次,他三十出头,长得很帅,跟电影演员似的。
海水淡化项目肯定是他引进的吧?孙尔雅不死心,继续追问。
这个你别问我,高科技我们搞不懂,孔董说过这是公司重大商业机密,不准员工打听和议论。不过这跟吴非有关系吗?不是孔董亲自去以色列谈成的项目吗?
好吧,既然是商业机密,我们最好别聊这个,免得让孔董知道了,怪您多嘴。
孙尔雅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了些吴非的细节,譬如除了开股东会,他还来过织云没有。孙司机说好像来过,有一次还是他开着这辆车送吴非、孔董、杨总一起去风景区钓鱼。
从孙司机的回答判断,吴非是织云科技的常客,跟织云高层来往甚密。看来那个AK47说吴非不是庄家、章陕才是,完全是一派胡言。如果庄家真是章陕,就不可能不跟织云高层往来;如果有往来,作为织云最好的司机一定接待过他。看来,AK47要么是个无聊多事的股民,知道章陕是高人,故意往他身上贴;要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家伙,说不定还是吴非的人,故意扰乱自己的视线,来掩护形迹可疑的吴非。
这时车子开进了一片新土地,从宣传牌上看得出是“织云科技产业园”,应该是进入织云科技的地盘了。孙司机慢了下来,指着一片新土说,那就是公司新项目的选址。
再往前走,就进了织云城区,孙司机说老织云范围很大,不亚于一个县城,真正装入上市公司的,不到原厂区的五分之一。上市很残酷啊,大多数老职工都被踢出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