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你吃饱了吗?”“凑和!”老叔嘿嘿一笑,洪师傅接着说道:“怨不得没人敢嫁给你,什么样的家底也得让你吃黄了哟!”就在这节骨眼上,七叔又恢复了工作,被安排在离场部三十多里地的蜂场。也算解决了场子里的一大难题。蜂场在大山深处,枯树参天,蜜源充沛,最大的困难就是交通不便,再有就是野兽太多,狼嗥熊吼,一般的职工,是死活也不肯到那儿上班的。这样一箭双雕,既为林场领导解了围,老叔也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蜂场有小开荒,窝瓜土豆子长年不断,外加三条狗也都有粮食关系,逮着头野猪就吃好几天,省下粮食,自然也就让老叔填饱肚子。老叔到蜂场不久,我也就从农村进了山里,落脚于夹皮沟,名正言顺地给老叔当了帮手。
驯狗,也就变成了一生中最大的趣事。蜂场位于小兴安岭东部的摩天岭与大砬子山之间,摩天岭气势磅薄高矗入云,而大砬于山呢,在阳光下面则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泛着青光,云雾缭绕,一年四季冰雪不断。在黑龙江北部,除了桦南、双鸭山与集贤的七星砬子,作为野生东北虎自然保护区,就是鹤岗西面与伊春接壤处的摩天岭和大砬子山了。蜂场就座落在山根下面,虎啸熊吼之声,一年四季,昼夜都能听到,为了安全起见,经公安和粮食部门批准,蜂场饲养了三只大狗,身形之大,哪一条都与牛犊子不相上下。冬天,大约也就是十二月份的初期,蜂场周围,涛声轰鸣,白雪茫茫,寒风刺骨,老叔告诉我:“你去仓库把粮食领回来呗!再不领,晚上咱爷俩就得歇牙了!”“咋去?”蜂场离夹皮沟近四十里地,二十年前鹤岗矿务局专门铺了一条铁路,目的是运输坑木方便。
自从煤矿由东北人民政府上交国家煤炭部管理以后,坑木由国家统一调拨,道轨撤掉,机车封存,路基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蜿蜒崎岖,除了拖拉机和马车,其它车辆是很难通行的。尤其是冬天,穿山风猛地扑了下来,携冰裹雪,路基遭眼,眨眼之时就会在莽原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咋去呀,老叔,用肩膀子扛?这冰天雪地的。”“谁让你用肩膀子扛了?有现成的狗爬犁,又快又稳,舒服着呢?”老叔得意扬扬,眯缝着小眼,杂草般的黑胡子满脸上舞动着:“去吧,一闭眼到了,一闭眼又返了回来!土飞机,一般还享受不着呢!”说着,老叔就把爬犁套子折腾了出来,“大黑呀,你们仨都给我过来!跑趟场部,这些日子没上山,你们也该活动活动了,吃饱就卧着,白白地养了你们这一身懒膘。这边来,自己的位置,屁大的功夫咋就又忘了呢?你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大黑在左,小六子在右,长毛子居中,尽管不大情愿,但事到临头,也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晃动着尾巴,眼皮一齐眨巴着。大黑个儿大体壮,方头圆嘴豹子眼,眼珠永远是红彤彤的,像两只点燃着的小灯笼,即是没有敌情,两只小灯笼也是那么咄咄逼人,冷丁一瞅,就会使你不寒而粟。吼声低沉粗犷闷雷一般,全身没有一根杂毛,油亮光滑,出于对大黑的偏爱,老叔特意给它做了一个带刺的脖套。戴着脖套咬架,即使对手是凶残的野狼,因为有了特殊工具的保护,再加上自身的彪悍凶猛,一般情况下是轻易不吃亏的。
为了蜂场的利益,在大黑与野兽的激战中,曾经多次与黑熊、棕熊、豹子、孤猪等大的山牲口搏斗,虽然有时伤痕累累,但靠着自身的英勇顽强,再加上老叔的呐喊助威,血战到底而凯旋,老叔也多次说过:“摩天岭这个熊地方,没有大黑,养蜂子?屁吧,有多少也不够黑瞎子来祸祸的!”连绵起伏的小兴安岭,均被铅灰色浓浓的雾遮掩了起来,大地银装素裹,太阳因害怕寒冷而早早地躲了起来。鸟儿不鸣,野兽不叫,寂静中只有树枝在嘎叭嘎叭地响着,耐不住寒冷,似乎是在一声再一声地哀嚎着,北国林海,滴水成冰,真是名不虚传啊!我坐到了爬犁上面,皮袄皮裤皮帽子外加一副皮手套,武装整齐,披挂上阵。狗身上披着浓浓的厚霜,寒冷简直像刀子一样,世界也仿佛变成了一块坚固的冰砣。“走吧,快去快回,慢着点跑,可别把人摔下来呀!”老叔哈气跺脚,对狗们下达了出发的命令。三条大狗腾空而起,爬犁在山林中穿行,速度之快,风驰电掣。尽管狗皮帽子遮面,可我仍然死死地闭着眼睛,全身麻木,如同赤身跳进了大江之中。
腾起的雪雾扑面而来,腮帮子、鼻梁骨、眉毛、脖子,大凡露着的肌肤,一概像针扎一样,而整个身体又似乎变成了一片飘着的树叶,唿唿悠悠,又像一只波浪中的小舟,忽而峰顶高悬,忽而谷底跌落。周围迷蒙,一片灰白,像童年时代荡着的秋千,五脏六腑,全都在冰冷的世界中悠了起来,而且越悠越急,越悠越快。不知道悠了多远,我觉着睫毛挂冰,视力欠佳,本能地揉了下眼睛,整个身体就突然间甩了出去。随着寒风,“嗖”的一声,没等大脑反应过来,就仿佛是棵破白菜或者是烂了的破西瓜,在雪地上砸了一个深深的大坑。我挣扎起来,全身雪团儿似的,气急败坏地大骂了一声:“操!妈的!真……”可是,揉着眼睛仔细一瞅,皑皑冰雪的荒草甸子上,狗爬犁早无影无踪了!“唉!算我倒霉!亏着雪厚,不然,窝窝头也得摔成了大饼子!妈的,真是土飞机了!”我自言自语。可站牢了再往远处一看,嘿!狗爬犁又返回来了。不用问,准是跑丢了主人又回头找来了。
这三个傻家伙,我也来了脾气,原地不动,再次放横躺在了地上,并用眼睛偷偷地窥着它们,心里计划着放懒的主意。果不其然,它们在我面前的路基上猛地停住,相互瞅瞅,仿佛研究着什么,然后就一齐奔了过来,用牙齿叼着我的皮袄皮裤,列着架子使劲地拖,拖不动,就直哼哼,仿佛在说:“咋办呢?咋办呢?”尽管我闭着眼睛,但它们的焦急表情,我也能清清楚楚地想得出来。哼哼了一大阵子,又一齐朝蜂朝那边吼叫了起来,吼完了,又不约而同的一齐往蜂场方向跑去。不大一会,就把老叔接了过来,老叔下了爬犁,见我仍在雪地上躺着,就气愤地把它们仨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就知道傻跑,冰天雪地的,咋就不回头看着点儿呢?”又对我道:“斌子呀!没伤着吧?”老叔知道,这么深的厚雪,侄儿又不是泥儿捏的,纸儿糊的,躺在那儿,纯粹是在跟三条大狗置气。想到了,可没有再责备我:“自己坐不牢,怨人家,也太不通情达理了吧?”反而安慰我:“实在不愿意,你就别去了,凑合一顿明天再说!”既然老叔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不好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爬起来,梗着脖子,狠狠地瞪了它们三个一眼,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又重新坐到了爬犁上……一阵风雪卷来,老叔为它们整了整绳套,重新起步,大黑和长毛就不再猛跑了,尤其是长毛,还不时地回头看我两眼,目光是关切,真诚而又歉意……我双手把牢,心里却感到一阵阵不安,跟动物在一起,人的虚伪和狡诈永远是那么赤裸裸的……我学会了驯狗,不,是犬类净化了我的灵魂。跟老叔在一起,久而久之,也更感受到了他心灵深处的寂寞和痛苦。夏天,是蜜蜂们忙碌的最佳季节,特别是入伏之后,骄阳似火闷不透风,但大森林下面也永远是凉爽宜人的,百鸟齐鸣,流水潺潺,涛声如雷,百花争艳。摩天岭一带基本上都是针阔叶的混交林子,椴树特多,而且不管是籽椴还是康椴。大树小树,流蜜期间,均是玩着命干的。像梨花一样,又似乎是六月飘雪,登高一望,漫山皆白。
站在树下,清凉凉醉人般的花粉,更是扑鼻而来而又沐浴其中,芳香甜美陶醉提神。呼吸一口,五脏六腑,从神经到血液,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滋味,大有不是神仙更胜似神仙的超越感觉。蜜蜂们的积极性比我和老叔还高,争先恐后,倾巢而动,起早贪黑,无怨无悔;赶上月亮天,不用说服动员,也会自动加班,爬进爬出,来来往往,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歌谣,仿佛一夜之间,就把兴安岭的花粉统统搬进它的巢穴。忙忙碌碌之中,做梦也不会想到,它们的巢穴,在我搅蜜机的隆隆声中,小小的坯子,永远也填不满。琼浆玉脂般的椴树蜜晶莹剔透,不像秋天的扫条蜜或杂花蜜,味道发恶,颜色也是橙中见黄。椴树蜜,尤其是小兴安岭的椴树蜜,浓度高,无污染,作为纯绿色的天然食品,在国内外市场上,始终是供不应求的。赶到天气晴朗,甜甜的,香香的,沁人肺腑的蜂蜜,通过我手下的揽蜜机,哪一天都要流出数千斤十几大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