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黑烟翻滚着、升腾着,融入了高远苍穹之中。云被涂成了铁灰色,呛人的烟熏气和异族身上的腥臭味裹在一起,像无数沙漠仙人掌的小刺,刮擦着人的鼻腔和喉管。
在异族部队的身后,每一个它们意外遭遇的部落,都化作了一团浓烟和飞灰。
在大祭司一连几道调遣令下,几乎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已经上了前线;獠国腹地的部落中十室九空,所剩只有老幼妇孺。但不管年纪性别,每一个獠国人都是战士——曾经是、未来也将是。
他们拎起了一切能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厮杀、以自己的命为同伴争取示警的机会;只不过对比数量庞大的异族,獠国人的反抗,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为了不走漏消息,喀什下令以最快的速度,消灭了所有的活口——对于另一个掠食性种族来说,人类婴儿的嚎哭声与天边吹过的风声,并没有太大区别。
与异族相处得越久,越觉得人类大陆的和平像是一时的运气。
在马不停蹄地奔行了大半日以后,异族部队就再也看不见身后的浓烟了。当它们离山口关卡还有一段距离时,为了不被关卡堡垒察觉踪迹,喀什决定在接下来的夜里完成这段奔袭;异族们原地驻扎了下来,静静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当数千异族在草丛间坐下就地休息时,从远处甚至看不出一丝异样——獠国无尽的草原,也同样为敌人慷慨地提供了藏身之所。
挂着云丝的浅蓝天幕,渐渐地灰了下去。
躺在地上,林鱼青望着身旁两侧高高伸向天空的荒草,只觉嘴巴里直发苦。
他才十六岁,来到这个人世上才十六年,居然就要见证这片平静了一千多年的大陆,被撕裂、颠覆了?
他想象不出,在失去了獠国这个屏障以后,人类会怎么样;他觉得自己好像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面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粉身碎骨。
少年很想做点儿什么,但却茫然得不知道能做什么才好——即使他是一个坠灵使。
“我好激动哦,”一张长长的脸突然伸进了他的视野里,惊得林鱼青一震,忙翻身爬了起来,这才看清原来是负责看守他的那只坠灵——它那张犹如竹子成精的长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笑容:“难道你不激动吗?”
林鱼青瞥了它一眼,连一个字也不想说,闷头坐在地上。
那只坠灵却还没有完,凑近了它的长脸——它青色的下巴甚至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浅坑,看起来既诡异又可笑:“我马上要见证历史了,我要把这一切都完完整整记录下来,而你,我亲爱的孩子,说不定还会在历史的激流中溅起一朵水花呢!”
林鱼青咬紧嘴唇,望着地面不说话。
这话他听了不知多少遍了——这只坠灵称呼它自己为“历史学家”,长得像是一排竹简多了两条腿,不说话的时候,几乎瞧不出哪根竹子是它的脸。
它对人类、对异族,甚至对坠灵本身的生死存亡,态度都超脱极了:“假如今夜是新势力入主大陆的序曲,那简直就是一个******的开始!这是我活过的一千多年之中见证并记录的最重大的事件!哎,你这个样子干什么…没有什么族群能跨越时间,亘古永存的,连我们也不行。说到底,我们都只是宇宙尘埃,时间浮萍嘛。”
历史学家不怎么与异族搭话,却很爱和林鱼青聊天。
“你是异族那边的坠灵,怎么不去跟它们说这个话?”少年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诶呀,你真是的。”历史学家青竹子似的长脸上,连一丝尴尬也没有浮起来:“异族出了对儿喀什兄弟,这属于突变,可不代表它们中的大多数能理解我。不过说起来,它们身上的动物性与原始的蒙昧智力,也是值得——”
“等会儿,”林鱼青打断了它,“喀什兄弟?”
历史学家的青竹子脸微微地弯了一些。
林鱼青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了脚:“喀什这样的异族……不止有他一个?他还有个兄弟,和他一样?”
历史学家保持着弯弯的笑,不置可否。
“他的兄弟在哪?”当少年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他突然醒悟了,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还能在哪,当然是在关卡外的战场上!
假如那些异族既有坠灵,又有一个明智领导者的话,也怪不得獠国出动大军,却还久攻不下了!
他这么猛地一站起来,立刻引起了不少异族的注意;有几只异族一边对他发出了几声充满威胁的长嘶,一边直起了腰。林鱼青身体僵硬地站了几秒,不知怎么就是不愿意坐回去;直到他听见草丛哗啦一响,目光一转,落在了远远草丛间刚探出来的一张熟悉小脸上。
是艾达。
二人直直地对视了彼此一会儿,终于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出声——毕竟他们身旁、身后,此时正坐着无数异族和坠灵;艾达甚至是被战神的荣光给亲自看守起来了。
林鱼青僵立了好一会儿,终于逼着自己坐回了草丛中。
“那你的朋友?叫艾达,对吧?”
林鱼青压根没听见这句话——他的眉头正拧成了一股绳结,愣愣地出神。
历史学家没等着回应,小声嘀咕一句什么,缩回了它的一排身体。旁边一只异族忍不住低头在它身上闻了闻,似乎对它充满了兴趣;历史学家刚刚谨慎地挪远了一点儿,突然被一只手拍了上来:“嘿!”
竹子精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子,正对上了林鱼青亮亮的一双眼睛。
“你号称历史学家……”少年四周看了一圈,见附近没有其他坠灵,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因为你喜欢见证历史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先回答我。”
“一部分原因……是吧。”
“那……”少年的声音更低了,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耳语。“你愿不愿意创造一次历史?”
青绿色的坠灵静了一会儿。
“你是什么意思?”
林鱼青抬眼看了一圈——尽管其他坠灵离得很远,但上一次他和胡子战士的低语,全被战神的荣光听了去,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写下来。”历史学家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根树枝递给他,又用自己的长下巴清出了一块地面。
林鱼青接过树枝,望着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咬牙,决定冒这个险。
周围的几只异族探头看了几眼,见他只是在地上画道儿,又毫无兴趣地缩了回去。在它们看来,只要这个犯人不突然跳起来跑,就不是什么大事。
当少年攥紧树枝停下的时候,地上浅浅地写着四个大字——“助我报信”。
历史学家没说话。
“你亲手影响了历史的进程,难道不比只做一个旁观者强吗?你也说过,我可能会起什么作用……那么,你就助我一臂之力,我们一起改变历史走向,甚至一起创造历史!作为一个研究历史的人……坠灵,你难道不激动?”林鱼青见它不吭声,也有点儿急了,又疾又快地轻声劝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不帮你,历史也是在前行的嘛。”
林鱼青一时噎住了。他干干地咽了一下嗓子,不知道对方会不会一转头就把他告发了。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激灵一下,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少年立刻用历史学家的话反唇相讥道:“那你为什么会帮它们?不帮它们,历史也在前行啊!”
“对我来说,帮不帮、或者帮哪一边都没所谓。”竹青色的坠灵忽然微微一笑。
不知道怎么,它的语气让林鱼青隐隐产生了一种感觉——就像是它已经有答案了,却不说,反而等着他去说。少年立刻趁胜追击道:“没所谓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帮我?”
历史学家的身体来回晃了晃。
“好吧,”它终于说,“你抓到点子上了。但你说得简单,我怎么帮你?放你逃跑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愿意也不可能,这附近的坠灵太多了。”
“但你是坠灵,”见它语气松动了,林鱼青忍不住激动起来,“你的能力呢?你总有什么办法的。”
“办法,有一个。而且也只有一个。”
少年面色都红了起来:“是什么?”
“这个办法你用过一次。你让另一只坠灵回去报信了。”
林鱼青的血一下子凉了。
坠灵慢慢地说道,“我知道我的宿主在哪里,如果你出其不意,有很大机会能成事。不过大祭司会不会在突袭之前召唤坠灵、我的宿主会不会白死,这个风险你必须背着。”
“你要我——”
“想要创造历史,就要付出代价。”历史学家语气平淡地说。见少年怔怔地说不出话,坠灵叹了口气:“你先想想自己能不能办到这一点吧。”
“总有其他办法的……”林鱼青低声嘀咕着,声音渐渐小了,手指已经被自己捏成了一片雪白。
好在,上天似乎也不忍心让他再做一次这样的决定。
傍晚时分总像是过得特别快,才一眨眼,云投下的影子已经暗得几乎瞧不见了,夜幕悄悄地跟了上来。当天边的深紫彻底消融在黑暗里时,就是异族出发的时刻了;在它们这一片临时的营地里,嘶嘶的低响、分开草丛时的杂音、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早已经先一步染上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一道呼哨声骤然响了起来,紧接着一片毫无预警的骚乱,轰地在后方炸开了;林鱼青腾地坐了起来,但满目荒草,一时间既看不出、也听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刚向一只异族问了半句“发生什么了”,一条细细的光丝突然嗖地一下射进了漆黑的天空,惊得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夜空。
当那条光丝再次从夜空中直扑而下的时候,一阵尖锐的长鸣也被它一起带向了地面。一只鹞子被光丝紧紧地缠住了,正不断地扑腾拍打着翅膀;战神的荣光、喀什和另外几个领头的坠灵立刻围了上去,但它们到底在说什么,却远远地听不清楚了。
“它们为什么抓那鹞子?那是不是獠国人的信鹞?”
林鱼青眯起眼睛望着远处,低声向历史学家问道。
“好像是吧,”历史学家像一卷竹子似的慢慢展开了,却不知道它的耳朵在哪儿:“它们正在讨论……鹞子带了一个什么信?”
“信?给英灵殿带的?说什么了?”
竹青色的坠灵摇摇头:“后面的我听不清了,你看我这样也应该知道,我的五感不是特别敏锐。”
那鹞子是一个机会!
肚子里像是突然烤起了一把火,林鱼青坐立不安地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办法可行,再也呆不住了,忙撕下了一块衣角,咬破手指,试着开始在布料上写字——故事里虽然说得简单,实际这件事却叫人头疼极了:没划上几笔,血就干了,不得不重新挤破伤口;有血的地方,也歪歪扭扭地很难成字。
好不容易勉强拼出“异来了”这几个字,已经叫少年的脸都疼得发了白。
他将布料卷一卷塞进袖子里,深呼吸了一口气,由于紧张得一颗心砰砰乱跳,他对历史学家露出的笑容都是苍白的:“想要见证历史吗?”
历史学家收回了自己一根长脸,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你跟我一起来,就够了。”林鱼青稳住呼吸,低声道:“希望你盼望的历史时刻能够发生。”
没有坠灵跟着,他连一步也迈不出去——历史学家倒确实乐意配合,高高兴兴地叫上了几只异族,半押半跟地将他送向了那几个领头人。
荣光隐隐约约的声音,很快清楚了起来,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软绵绵的。
“……战事僵持,双方都已使出了全力。这个时候,谁再多上一支中队,都可能夺得战事的胜利……立刻再调集一次部队,这一次情势不同以往,必须派每一个还能走路的獠国人出战——没了,就写了这么多。”
喀什站在最中央,手里拎着那只不住扑腾的鹞子,额头皮肤皱成了一块抹布,正低低地自言自语:“上一次喀斯的消息,是前天传来的。一两天功夫,情况就这么僵了……?”
“对我们来说不是正好吗?”战神的荣光牵着艾达的手,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见林鱼青主动过来了,它转过头问道:“你来干什么?”
艾达从它身边探出了半张脸,与少年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低下了头。
喀什抬起目光,冷冷的灰眼睛竖着眨了一下。
“我……那个……”在它们的注视下,林鱼青结巴了几秒,突然一指身边的坠灵:“它刚才又看见一只鹞子飞过去了!”
喀什一张脸顿时拧了起来,直直望着历史学家问道:“真的?”
“真的!”林鱼青不等历史学家开口,忙道:“你们抓住这一只后,没过几分钟,又飞过去了一只……可能是大祭司又有一个什么急信。”
喀什立刻大步走了上来,小山一般的阴影顿时笼住了一人一灵:“什么样的鹞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幸亏它问的是历史学家——就算是眼神再好的人,也很难从它的“脸”上看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来;青绿色的坠灵吓了一跳,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终于吃吃地道:“啊,那个……嗯,是、是有鸟的……”
“是不是往英灵殿去了?”喀什强耐着性子,嘶嘶问道。
“是啊!”林鱼青生怕它临阵退缩,抢答了一句:“不管大祭司在这一封信里说了什么,都可能已经有变了!”
喀什皱起额头皮肤,刚露出了一丝不耐烦,只听少年忽然向它身后喊了一声“艾达!”异族头领一愣,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它的余光里跃出了一条黑影。
混乱和突变似乎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龙树蓦然从空气中现了身,一头撞翻了喀什,撞得他一松手、摔在了地上;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艾达猛地挣脱了战神的荣光,转身就跑。
鹞子在尖叫声中,被龙树的尾巴一卷,扔进了林鱼青的怀里。艾达甚至还没跑出去五步,就被荣光重新追上抓住了——只不过这个时候,林鱼青也已经放飞了那只鹞子。
喀什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当机立断地喊道:“缠母!”
叫缠母的,大概正是捉住鹞子的那一只坠灵;林鱼青远远地瞧不清楚它的模样,只看见同样一根细丝腾地投向了夜幕。少年急忙叫了一声,龙树立即扑向了那细丝所在的方向——它不必在这么多敌人的包围下,真的打倒缠母;它只要给鹞子争取到一个机会就够了。
当林鱼青被猛扑上来的异族给砸在地上时,在喀什控制不住的低沉咆哮声中,那只鹞子扑扑楞楞地从细线的攻击下飞走了。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送的信已经被拿了下来,这一次,鹞子飞向了山口关卡的方向;夜色迅速消融了它的影子,将大地上的混乱打斗和五千异族部队,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在挣扎、踢打、反抗中,林鱼青勉强收回了连连挨了几下攻击的龙树;他本以为自己接下来要面临的,是喀什的怒火——没想到异族头领愣了两秒,却没理会他,只是一挥手,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冷静高声命令道:“全军出发,急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