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白月光,像雾一样浸染了大地,在草原与山脉间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不带温度的青色。
附近的部落已倾巢而出,几百獠国战士与战马呼啸着奔腾在无尽河河岸上,阵阵厮杀声被远山激荡成千百倍的回响。不管洒下多少汗与血,当夜风远远地从天地深处吹来时,依然寒凉得彻骨。
被斯图卡拦截下的那一股异族,无论是数量还是武力都算不上是獠国战士的对手,在片刻的交战后,就留下了一地残尸断肢。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这些异族不知是怎么跨过屏障山脉的,又来了多少只;偏偏它们在獠国部落赶来以前就分散了——谁也不知道,在茫茫夜色的笼罩下,到底还有多少只异族正朝着大陆深处摸去。
除了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几个人以外,这一支獠国部落很快又上了路:他们燃起火把与烽烟,吹响了号角,派出一骑一骑给各大部落、防线战区送信的战士;剩下的人则负责搜寻追击零散的异族。他们的马蹄声沿着无尽河渐渐消失了,没入了暗夜里。
林鱼青没有再跟上去。
他瞥了一眼身边异族的肢体碎块,连连啐了好几口,依然感觉嘴里还有黏液和血,总也吐不干净——他刚才用长刀拦腰砸开了一只异族,虫壳和内脏一起碎了,混着人血似的黏液登时溅了他一头一脸。
他坐在地上干呕几声,用袖子抹了抹脸,这才喘着气抬起头。
不远处,斯图卡的影子肩扛着一只异族的尾巴,一步一步拖着它往树下走去;林鱼青一瞧,忙跳起身,手脚发软地也跑了过去。
“战场上只剩下最后一只还活着的异族了。”
当他跑近时,正好听见斯图卡的声音一落,随即他一把抓住异族的长尾,“咚”一下将它摔在艾达的面前;那异族嘶叫一声,不住挣扎扑腾起来,随即突然伸出手袭向了她——不等挨近,一道刀光猛地扎透了它的手掌,深深刺入土地里,将它钉在了地上。
异族尖利的呼号像锥子一样刺破了夜色,叫人耳朵发麻。
但小姑娘坐在树下,满面涨红、一脸泪痕,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她哭得连五官都变了形,只张着嘴,像是一条离了水、濒临死亡的鱼,却哭得无声无息。
在异族不断的尖嚎声里,斯图卡望着她说道:“它们伤了你的坠灵,就要以命来赔。”
艾达似乎没听进去他的话,胡乱摇了摇头,仍然紧紧抱着怀里染血的白狐狸,弯腰蜷成了一团。
自从她抱着百九从树上跌下来以后,一整场战斗里,艾达就一直坐在这儿,没有动过地方。她原本已经伤累交加,又随着百九一起受了重创;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仍有神智,还在不断地试图叫醒百九。
只是不管她怎么召唤,林鱼青也再没有见那白狐狸动一动。叫了一会儿,艾达的声音慢慢地微弱了下去——她自己也实在伤重难支了。
林鱼青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来,与斯图卡对望了一眼。
后者抿起了嘴角,忽然低低地喝了一声:“瞧好了!”
接着一把抓住异族隆起的后脖颈,将它半边身子拖了起来。
那异族一只手掌仍然被刀扎在地上,这一起身,手掌登时顺着刀被生生拽了上去,开裂的伤口里不住飞溅出黏液和鳞片;斯图卡对它的惨嚎声充耳不闻,抬起了一只脚。
林鱼青心中一跳,突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想叫艾达别看,却已经晚了——
斯图卡狠狠一脚踏向那异族的头,砰地一声将它的头砸向了地面,另一手却还紧紧抓着它的脖颈——即使是在负伤激战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这个年轻獠国战士的力道依然猛得惊人。只听“嘶啦”一声,那异族的头颈竟被两股力量给活生生地扯断了;血红的肉与筋膜被撕扯得长长的,终于在裂开时甩出了一片黏液。
林鱼青躲避不及,只觉面上一热,没想到他才刚刚把自己擦干净,又被喷溅了一身的腥臭。艾达在他身边发出半声尖锐的呜咽,就没了声响。
少年忙转头一看,发现她已经软软地栽在了地上。
“她……她激动得昏过去了?”
斯图卡顺手将异族尸体一扔,蹲了下来。
林鱼青抬起头刚要说话,一眼瞧见地上稀烂的血肉碎块和鳞片,正混着黏液从异族脖颈断口里慢慢流出来,顿时一阵反胃:“你这是干什么,这也太恶心了!”
“恶心什么?”斯图卡怔怔地反问一句,“多痛快啊!血债血偿。为了让她看一眼,我都没留活口。”
“她好歹是一个姑娘,这么血肉模糊的——”
斯图卡哼了一声:“姑娘怎么了?獠国女人一样上战场,比这血肉模糊的还有的是呢。再说你没来之前,她还帮我打了不少异族。别瞧不起姑娘,我看她昏过去,是因为身上有伤,情绪又受了冲击。”
林鱼青张了张嘴,望着他一时竟没了话说。他叹了口气,将昏迷的艾达扶了起来——一团软塌塌的白毛顿时从她胳膊里滑了下来,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看起来了无生机。
“它……它真的死了吗?”少年轻轻抱起了百九,声音也忍不住有点儿发颤。那支长矛洞穿了白狐狸的肚腹,血将它的白毛黏结在一块儿,成了深黑色,看不出来伤口到底有多大。
“坠灵怎么会被一根长矛伤成这样?”斯图卡皱着眉头检查了一遍白狐狸,“这真是坠灵?”
林鱼青心知肚明,却不好解释,只能说:“它……它的力量一直没有恢复,很虚弱。”
斯图卡放下了白狐狸,翻开艾达的眼皮看了看,对林鱼青道:“她的问题倒不大,因为坠灵受到的附加伤害我见得多了,只要养一养就好。”
“那她的腿呢?”
“大概是骨头裂开了,小毛病!”斯图卡按了按艾达的伤腿,即使在昏迷中,她仍然皱着眉头发出了一声呻吟——“现在她的这个坠灵,才是个问题。”
林鱼青忙拦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按了,问道:“百九怎么了?是什么问题?”
“一般来说,它是肯定救不回来了。”斯图卡望着地上的白狐狸,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如果把它带去英灵殿的话,或许愈凯会有办法……”
“英灵殿?就是你要送蓝老头去的地方?”林鱼青一愣:“愈凯又是谁?”
“他是英灵殿大祭司。”斯图卡只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再次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几秒,他将目光投向了河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在夜幕与远山的怀抱下,无尽河像是一条流淌闪动的银灰绸缎,波流滚滚,终归于黑沉寂静的远方。
“怎么了?”林鱼青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要是还有希望,咱们就赶快动身吧!”
点点头,斯图卡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在想,也许这真是战神的示意……毕竟异族上一次跨越屏障山脉,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更何况,它们这次来得无声无息,前线防区竟然对此毫无察觉,真叫人想不明白。”
“对,这肯定是战神的示意!”林鱼青忙应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离开了无尽河,就别回去了。”
“但是我太愚钝,看不懂神的意图。”斯图卡摇了摇头,似乎咽下了一腔话没有说出口,却转开了话题:“既然我的神判结束了,我就带你们去英灵殿吧。这个小姑娘和她的坠灵,正好可以一块儿让愈凯看看。”
“好,英灵殿在哪儿?”林鱼青目光一亮。
斯图卡没出声,只是抬起手臂,朝远方的连绵山脉遥遥一指。在那儿,黑夜与山峰相交,融成一片高耸入云的黑暗,在遥远的沉寂之中俯瞰着大地。
林鱼青面色难看了起来:“在……在山顶上?那么远?”
“在屏障山脉的乌鲁山山峰上,咱们骑马过去,只有不到两日的脚程,进山以前,都好走得很。”
林鱼青四下一望,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草原:“那……上哪儿找马?”
“刚才那个部落的兄弟给咱们留下了几匹。”斯图卡答道。
林鱼青又看了一圈,仍旧什么也没看见。正当他迷惑起来时,只见斯图卡将手指放在嘴唇中间,忽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清亮的呼哨——
呼哨声顿时荡开在夜幕之下,激起了一阵一阵雾气般的回音;当它渐渐消湮在夜色中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马蹄声。
几匹马一路小跑,像是乍然出现在天地间似的;它们从一波波草浪中奔近了,在几人身边停下了步子。林鱼青从没见过这样听话的马,愣愣地摸了一下它们的鬃毛。
“你先上马,”斯图卡朝他指示道,“我再把她抱上去。一会儿路上注意点,别叫她滑下来了。”
“那百九呢?”
“那么点大的东西,我揣着就行。”斯图卡应了一声,从马背上解下了一只皮袋子,“你等我一下。”
他拧开皮袋子的木塞,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登时飘了出来。斯图卡灌了几口酒,抬起胳膊,露出了侧腰上一道深深开裂、翻卷起来的伤口,将皮袋子里的酒一股脑儿都倒了下去——林鱼青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自己的侧腰也跟着火辣辣地烧疼了起来似的。
“治好了,”斯图卡将空酒袋重新系好,“走吧。”
林鱼青盯着他伤口中再次渗出来的血,忽然有点结巴:“治、治好……?”
斯图卡翻身上马,将百九放进衣兜里,只露出它毫无知觉的脑袋。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倒多了,浪费了。”
说罢他调转马头,当先朝乌鲁山的方向走去。想到此行就是去找人医治的,林鱼青还是吞下了喉咙眼儿里的话,将艾达抱在怀里,让她伏在自己肩膀上,也跟了上去。
在一柱柱烟火和回荡的号角声中,獠国迅速机动起来了。随着二人的前行,越来越多的战士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从他们身边奔驰而过——他们的马蹄声咚咚敲醒了大地,战鼓和号角此起彼伏;远方一片一片的灯火光芒,衬着浓浓黑夜亮了起来,仿佛是星空投射在了人间。
偶尔有人喝问二人身份,也都由斯图卡出面应了。他出身的部落似乎名气不小,往往对方一瞧见他肩膀上那一弯银月似的刀锋刺青,就先认出了他的族属。然而几次交谈下来,斯图卡却像是被蚂蚁钻进了衣服似的,即使一言不发,也能叫人觉察出他浑身的别扭难受。
在林鱼青又问了一次以后,这个胡子拉碴的高大战士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别的部落都在搜寻异族的路上,”他带着几分失落地说,“我作为刀锋部落的人,却在往英灵殿走。”
“那又怎么了?”林鱼青随口反问了一句。
然后,他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为这句话而感到后悔——因为接下来,斯图卡给他讲了整整一路刀锋部落永远一往无前的荣誉,与每一个獠国人对于战死沙场的向往。
直到东方即白时,他的话音才和马蹄一起渐渐停住了。
在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策马走近了一个小部落。要不是有斯图卡的提醒,林鱼青险些没有瞧见它——风从这片仿佛无穷无尽的草原上抚过,压低了草丛,露出了一座座矮小的洁白圆屋顶,就像是獠国女人平时露在衣外的胸脯。
“咱们在这儿补充点食水,”斯图卡翻下了马,因为扯着了伤口而一咧嘴,“你也下来,这小姑娘……她叫什么?艾达?神圣联盟也有这样的人,真没想到——咱们得给她喂点水,看看能不能叫醒她。”
艾达似乎已经完全透支,在马上走了这么一路也没有醒来。二人将她抱进部落里,走了一会儿竟连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一间间圆屋上挂着的兽皮帘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斯图卡高声喊了几句,始终没听见有人回应。
“这一次发现的异族不多,没有连妇孺都上阵的必要。”他皱起眉头,一把拉起一张兽皮帘子,往一间圆屋里打量了一会儿:“人怎么都不在了?”
风从圆屋之间吹过,口哨似的呜呜咽咽,成了对他的唯一回应。
二人满心疑虑,绕着部落走了一圈。
这个部落不大,圆屋群中央是一片石头拦出的小广场,广场上留着一堆高高的、烧黑了的木头架子,似乎有人曾经在这儿生过篝火。斯图卡望着这一片小广场,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怎么了?”
“这是部落内举行的小型献祭仪式,”斯图卡皱起眉头,“看样子,他们准备好了仪式,不知怎么却没有进行下去,反而把火匆匆灭了。”
这么说来,这个部落里也有人与斯图卡一样,刚刚得到了新落下的坠灵,要交归于英灵殿——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献祭仪式又是怎么个献法。
林鱼青望着那木头架子道:“或许是他们正要举行仪式,这个时候发现了异族入侵的信号,所以才中断了。”
“不可能,正是因为有异族入侵,他们才会临时将仪式提前。”斯图卡摇摇头,“原本我们新得了坠灵的人,都是应该前往英灵殿完成献祭仪式的,但如今异族跨过屏障山脉,事急从权,才会在部落内举行这样简陋的献祭——唯有战神才能将每一只坠灵安排给最适合它的战士,所以在战前,我们必须得把坠灵交给英灵殿。”
说到这儿,他忽然低下头,仿佛隐隐有些惭愧:“我……神判不让我死,但我身上却还带着一个坠灵……我实在愚钝,不明白战神的意志。”
林鱼青听得有点儿糊涂,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仪式没有进行下去?可能仪式完成了,大家都上战场去了……恰好没有妇孺。”
斯图卡忽然看了他一眼:“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里一具被烧过的焦尸也没有。”
过了足足几秒,林鱼青终于反应过来,面色陡然白了。
“你们的献祭仪式……是要把得到坠灵的人烧死?”他颤声问了一句的同时,忽然想起斯图卡曾经说过他死后,坠灵便归于英灵殿的话——当时林鱼青没有深想,现在却明白了。
斯图卡死了,坠灵才会被英灵殿收走;对其他人来说,自然也是一样的。
“对,”斯图卡利落地应了一声,“在火的献礼中回归战神怀抱,是仅次于战死沙场的荣誉。”
“你、你们——”林鱼青张着嘴,结结巴巴一会儿,突然又明白过来一层:“神判没有让你死,你却惦记着要献祭,所以才挣扎犹豫的,是不是?”
斯图卡面色不动,默认了。
“你们这些獠国人!”少年一顿,到底还是把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想了想,他叹着气问道:“那……这个部落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獠国战士个个勇猛,说不定真的全上战场去了。”斯图卡四下看了看,“在去英灵殿的路线上,这是最后一个部落了。咱们看看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可以先拿上一些,日后我再回来赔偿他们。”
怀着几分不安,林鱼青将艾达平放在广场上,随着斯图卡走进附近的圆屋,灌了几袋子的酒和清水,又装上了一些风干牛肉。獠国寻常人家里没有纸笔,林鱼青就用白石子在地上刻了几句歪歪扭扭的话,斯图卡还留了一个签名——只要这家人看得懂大陆通用语的文字,他们这大概就不算偷。
离英灵殿还有一天多的路程,拿上这么多就足够了。二人找到一只碗,盛上半碗水,加了些盐和蜂蜜调拌均匀,便由林鱼青端在手里,小步走向广场,打算喂给艾达喝。
斯图卡一手拎着好几只皮袋子,正要跟出圆屋去,忽然目光一亮,在一只矮柜子前蹲了下来。
由于獠国青壮几乎不事生产,终年在屏障山外抵御异族,因此大部分补养物资、吃穿用度,全是由大陆各国供给的。秋天时的供给最丰富,因此獠国人便养成了一个风俗——每至秋季,家家户户都会在蜂蜜、淡酒、和少量白糖汁里泡上不同的水果,将它们浸透了再裹上一层蜜,直到外头形成一层脆脆甜甜的糖壳子;一口咬下去,几层不同的甜混着微微带着酒香的汁水,就一起流进了喉咙眼儿里。
这可是獠国部落里唯一一个比酒还受欢迎的硬通货了。
斯图卡望着眼前那盆泛着黄玉一般莹润色泽的金红桃,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在地上添了一句“双倍奉还”,才迅速从盆子里拿走了一个。
一握上金红桃,斯图卡面色一喜,忽然有几分像个少年了。
他兴冲冲掀开帘子,朝小广场的方向跑了几步,已经瞧见了林鱼青的背影——后者不知怎么的,正直直站在小广场边上,一动没动。
听见了斯图卡的脚步声,少年硬生生转过了身,神情还愣愣的。
“没了,”他说,指了指空空如也的脚下,“艾达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