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鱼青不知道他爹当年为什么会给他起一个带“鱼”字的东方式名字,但是有一点很明确——肯定不是因为他擅长游泳。
原本他还以为,自己在山间溪水中练的那几下狗刨应该能派上点儿用场;但他没有料到无尽河水面下的暗流竟然如此迅猛急迫,他的脚才刚一离开河底,登时便被一股波浪裹住,瞬间冲进了江心。
林鱼青一连吃进好几口水,被卷进山洪时的绝望与恐惧,立刻在五脏六腑上罩了一层冰霜。他这一慌,反而直直沉了下去,惊得他拼命在水里扑腾起了手脚;一边挣扎着让身体浮起来,一边使劲向远处的船影靠拢——
“龙,龙树……!”
在又一股冰凉的河水倒灌进鼻腔以后,林鱼青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喊声才一出口,又咕嘟嘟地浸在了浪里。然而龙树如今的力量,与刚刚降临时可不能同日而语了——虽然它早瞧出情况不对,却只能缩成猫般大小,四爪紧紧地抓着林鱼青头皮;它一边丈量着他与筏子之间的距离,一边急切嘱咐道:“你再撑一会儿,让我想想办法!”
远处的木筏影子一晃,只见那个獠国的男人踩上木筏边缘,一扬手臂,甩出来了一条绳索:“快,抓住这个!”
正浮浮沉沉、惊慌挣扎的林鱼青,一伸手却没抓着;还是龙树反应更快,一偏头咬住了半空中的绳索——一声惨呼顿时响了起来:“疼死老夫啦!”
林鱼青一把握住再次变成蓝绳子的小老头儿,被那獠国男人拽着破开水浪,终于勉强爬上了木筏。
他咕咚一下倒在船板上,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在水里不过短短一会儿工夫,林鱼青连视野都花了。
“你不会水,下来干什么?”那个男人走近了,在他身上投下了一条影子。
少年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问,一边喘气一边爬起了身。小蓝老头儿恢复了原形,像个大跳蚤似的腾地跃了过来,紧紧贴在他的膝盖旁边——龙树立即低下了头,冲它咆哮了一声。
“我、我想问你,你说的那个……那些抢夺坠灵的人,是怎么回事?”
那男人背对着月光,身影被勾勒出了一条浅白亮边,映衬在背后沉沉的一片夜幕下:“为什么问这个?”
“我……”林鱼青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和盘托出:“我的家人失踪了,听说有人专门在抓捕有、有坠灵的人……我担心他们会遇见危险。”
男人听了,一弯腰坐了下来,脑后几条编进麻绳的辫子顿时从肩上垂了下来,两侧耳朵上的头发却削得短短的——看在林鱼青眼里,感觉新鲜极了。
“我能告诉你的不多,”他伸开两条长腿,说道:“关于这些人,我听见的也尽都是一些传言。就算他们真的存在,也不能在这片土地上放肆!獠国永远沐浴在战神的眷顾与荣光里,容不下鬼鬼祟祟的苍蝇。”
“什么样的传言?”林鱼青听说过,獠国人对于神明的崇拜,更远胜神圣联盟十倍不止——獠国地处大陆一侧,正面对着异族出没的流沙之海,是除了屏障山脉之外,整片大陆对抗异族的唯一防线。或许出于这个原因,在抵御异族的前线上战斗得越久,他们便越是虔诚得不可思议。
“什么样的都有,荒谬得不值一提。”那男人转过目光,鼻子里轻轻发出一声哼。林鱼青跳进水里追上来,自然不会满足于这么几个字;软磨硬泡了一会儿,他总算是从对方口中又挤出了几句话。
“在上路以前,我听族人说过,那一拨人好像是从神圣联盟的方向过来的,从传言来看,他们似乎仍然徘徊在獠国和联盟的边界。不过他们到底是真存在呢,还是神圣联盟的小崽子们吓怕了编出来的故事,就不好说了。”男人望着不住拍打木筏的水浪,沉声道:“你要是想去找家人,最好趁早上岸,我用我的坠灵给你送过去。不然的话,顺着无尽河再往前走,连我们也不知道它通往何方了。”
林鱼青一惊,往前方扫了一眼。无尽河在月光下泛着点点碎银,波浪翻涌地滚向天边,直至在远方消融成一片深深的黑暗,叫人仿佛有一种即将一脚踏进深渊的心虚——他忙站起身,却因为晃晃悠悠的筏子而趔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别走,别走呀!”一直在林鱼青脚边打转的小老头儿,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脚腕,发出一声嘹亮的号哭:“他是要寻死啊,他要害死我啊,救命啊!”
林鱼青顿时想起来,望向那男人:“你……你总不会真的要寻死吧?”
“不是寻死,”他立刻皱起眉头更正道,“是献祭,也是等待战神的裁决。”
“献……献什么?又裁决什么?”林鱼青糊涂了。
“献这个。”那高大男人一把抓过蓝老头儿,眉间的川字纹深深地刻了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丢人的坠灵,希望战神能赐给它一点儿骨气。”
“老夫活到现在难道就是为了死吗?你知道得消耗多少物资才能活这么大岁数吗?”
男人一个字也不愿意应它的样子,转手就把小蓝老头儿收回了身体。他重新躺下,吐了一口气,对少年说道:“我们獠国,没有一个坠灵使。”
“没有坠灵使?”林鱼青一怔,“那你们怎么抵御异族侵扰?”
他没想到这句话大大地冒犯了这个獠国战士;他腾地坐起来,震得筏子一晃:“用刀、用斧子、用拳头——我徒手撕碎的土虫子,要是把内脏挖出来,能给你淹没!”
顿了顿,他才又沉下了嗓子:“再说,我说的是没有坠灵使,不是没有坠灵!只不过坠灵们平时栖身在英灵殿里,战斗时才会蒙永恒的战神所召唤,降临在战士身上。它们代表着战神的荣光与庇佑,赐予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将这个老头子献给英灵殿,我还担心它会有辱战灵们的英名呢。”
“就……就这样献?”
“你知道么,这其实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木筏。”
“什么?”少年有些糊涂了。
“它是在前两天时,才由部落里几个老人扎出来的。它只能用最次的木头,内里又疏又薄,运气好的话,也许它能在河上走个三五天而不沉。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亡者之筏。”
林鱼青想上岸了。
“踏上亡者之筏的,要么是将死之人,要么是等待裁决的人。”男人似乎是想起了蓝老头儿,又深深地蹙起眉头:“虽然这一只坠灵糟糕得很,不过所有坠灵都应归于英灵殿,这一点绝对不能变。原本,我应该带着它前往佩拉索斯堡完成献祭仪式。虽然我正在等待神判,不能举行仪式,但好在神判之后,它一样能将会被献给战神。我告诉它它不会死,它却怎么也不相信我。”
“你真的就要这样去死?”林鱼青完全不明白他会因为这一点事就自愿放弃生命,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再次带着几分不敢置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假如我死了,那就是战神的意志和裁决。更何况,我也——”他说到这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僵了起来,咽下了后半句话。月光映亮了他的顶发、他的眉骨,却将他的眼睛深深地藏在了阴影里。
战神的裁决?
林鱼青不知怎么,突然涌起一阵不平——他忍了又忍,才总算没有把那一句“我看倒像是木筏的裁决”脱口而出。在肚里酝酿了好一会儿,少年缓和了语气说道:“可是,就算没有战神的意志,木筏也是要沉的啊。”
“你们外邦人不明白,”男人轻声解释道:“一个人的生命到了应该终结的时候,他就会在无尽河上漂流下去,再也不会出现在人世间。如果战神裁决我活下去,便会降下神示,指引我离开无尽河。”
他说到这儿,抬头看了一眼深蓝星空,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林鱼青却没听清。
木筏忽上忽下、摇摇摆摆,似乎比刚才颠簸了不少;也不知是前方的浪更急了,还是这只亡者之筏就快要迎来它的大限。林鱼青遥遥望了一眼远方越来越模糊的河岸,心里也不由焦急起来——只是一想到他撇下的是一个即将去送死的人,他便很难下定决心离开筏子。
他咬着指甲犹豫了几秒,忽然灵光一现;仔细又想了想,林鱼青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朝那男人露出一个笑:“对了,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瞥了他一眼:“斯图卡,我今年十九。”
“十、十九?”林鱼青这一惊,比刚才知道他要寻死更甚;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胡茬、他的面孔,少年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诶,看、看不出来啊……那个,我叫林鱼青。”
斯图卡面色沉沉地望着他。
“那个……你不觉得咱俩能够在这么长的无尽河上遇见,是一件很巧的事儿吗?”
斯图卡没说话。
“我想以前坐着亡者之筏一直漂流下去的人,恐怕也不会在河里遇上什么人。我们因为同一拨抢夺坠灵的人互相结识,你又要帮助我回到岸上去,把你的献祭打断了好几次……也许这就是战神给你降下的神示,告诉你应该跟我一起回去。”
林鱼青斟酌着说完了,自觉这个想法挺有说服力,不料却迎来了斯图卡的轻轻一声笑。
“战神的神示,从不会通过人来表达。当一句话从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那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私心。”
林鱼青一滞,刚要说些什么,斯图卡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去死,但那是出于你的善意,我并没有听见来自战神的意志。我们獠国战士最好的归宿,就是战死沙场。如今我已经没有了那一份荣耀,就让我顺着无尽河,回归战神的怀抱吧。”
少年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向斯图卡点了点头,再次站起身。
“希望你能尽快得到战神的神示。”当斯图卡稳住了亡者之筏时,林鱼青轻轻地对他说道。但他自己也明白,这句话虚得发飘,简直没有半点分量——在他身前,滔滔河水在星空下奔流前行;在他身后,草原与山脉连绵不绝地铺展向远方。
天地之大,他却唯独不知道神在哪儿。
不过这话当然是不能对斯图卡说出来的。
在小蓝老头儿悲泣哭号的声音里,斯图卡还是硬生生地用它把筏子拉向了岸边。当林鱼青趟过河水上岸时,甚至连龙树都有点儿不忍心了,上前用鼻子碰了碰小蓝老头儿,这才跳回到林鱼青肩上。
“你不会死的,”林鱼青对它安抚一句,又向斯图卡道:“那么……保重。”
斯图卡一笑,收回了坠灵——无尽河的河水顿时卷起亡者之筏,摇摆击打着它,将它再次推向了河心。筏子上那个高大人影再次坐了下来,在剧烈颠簸里垂下双脚,划出了高高浪花。
叹了口气,林鱼青转身走向了草原。
月光染得这个陌生的地方朦朦胧胧,远方仍沉浸在昏暗里。及腰高的草丛在风里哗沙沙地响,或许是刚才在河水里泡得久了,每当这风声响起时,林鱼青总能闻见一股隐隐约约的腥味。
他身上半湿半干,被夜风吹得不住打战;走了没有一会儿,他就有些忍不住了,决定坐下来歇一会儿——少年拨开草丛,就地坐了下来,顿时觉得风被挡在了外头,不由呼了一口气。
“别动。”龙树忽然低低地在他肩膀上说道。
林鱼青一怔。
“有人来了。”龙树跃下肩膀,身形蓦地大了,仍然低伏在草棵间没有露头,“而且不止一个……数量不少。”
少年忙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风里的声音。他的耳力比不上龙树,不过听了几秒,他也终于分辨出了远方窸窸窣窣的模糊杂音——杂音很快就变得清晰起来,化作脚步声和拨开草丛时的声响:龙树说得没错,确实有一群人正在朝这个方向靠近。
会不会是那一些抢夺坠灵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林鱼青立刻蹲了起来,将身子掩在草丛里,慢慢地探出一双眼睛。
今夜月光不算清亮,只能隐约瞧出有一群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正弯着腰穿过一丛丛荒草。林鱼青眯起眼睛,试图再看清楚一些;好在那一群人脚步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走近了,在月光下露出了大致模样。
林鱼青的血凉了。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眼就把它们认了出来。背上如同鳞片似的小片硬质东西,密密麻麻地从它们的头顶一路排下来,在月光下泛着微亮;如果那也算是胸腹的话,那它们的胸腹上就像某种甲虫一样,布满了几块棕亮的壳——这一群东西并没有弯下腰,在每一个本应是后背的地方,都高高地拱起了鳞片密布的“坡”,连接着一个个尖尖长长、模样恶毒的头。
嘶嘶的响声,伴随着越来越重的腥味,离得越来越近了;这一群异族手中简陋而尖锐的长矛泛起点点寒光,连成一片,像是一条小溪一样,从林鱼青不远处流淌了过去。
怎么可能?
林鱼青看了看远方连绵高耸的山脉阴影,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这一群数量近百的异族,怎么可能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屏障山脉,出现在獠国腹地?
他僵硬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望着不远处的异族逐渐消失在了草原里。
必须,必须得马上通知獠国人——
然而林鱼青目光一扫,登时咬紧了嘴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獠国的部落和城镇是在哪个方向;半弯着腰站起身打量一圈,入目处依然只有空荡荡的草原。
怎么办?
身后哗啦一声草响,顿时止住了林鱼青的念头。他僵着脖子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几只折返回来的异族,一张张像蜥蜴、又像甲虫似的脸,在一丛丛草上对他露出了一嘴密密麻麻、小白点似的尖牙。
“啊……这有个小的人。”一只异族说道。这句话说得吸吸溜溜地,仿佛它口中总是包着一包口水似的;它还特地用了一口不大标准的大陆通用语,好像是专门为了嘲讽林鱼青。
“别去,龙树!”
林鱼青一把按住身边的坠灵,在身后的异族嘶叫着冲他扑上来的时候,一拽龙树,拔腿就跑——“去无尽河!”
他的脚后跟刚一离地,刚才落足之处便立刻被一支长矛扎透了;腥气、嘶叫,与无数汹涌而来的异族一起,紧紧地咬在林鱼青和龙树身后。
无尽河离这儿虽然不远,但湍急的河流上早就没有了亡者之筏的影子。
林鱼青当机立断,立刻顺着河岸狂奔下去,很快只觉肺都烧了起来。异族的速度远远比他快,即使他已经使出了全力,还是被异族给欺近了好几次。要不是龙树拼命护住了他,只怕他身上就不止是几道深深的抓痕了。
“斯图卡!斯图卡!”
少年的高吼声在河面上回荡了开去,却又被水声淹没了一大半:“斯图卡!异族入侵了,快回来!”
但漆黑的河面上始终没有传来回应——亡者之筏大概早飘得远了,或者可能甚至已经沉了。
“龙树,你追上去,你速度比我快!至少斯图卡的坠灵肯定能感应到你!”
林鱼青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头喊了一声——此时龙树正一头撞倒了一只靠近的异族,但一只摔倒了,还有更多的鳞片、长矛、甲壳闪动在月光下,如同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虫潮一样,嘶叫着奔了过来。
“那你怎么办?”龙树急急地喊道:“再说我也不能离你太远——”
少年左右一看,咬紧了牙关:“我下河!”
话音一落,他纵身跃入了河水里,顿时又一次被无尽河的暗流裹住了,急急冲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