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肉横流,尸体满地,旌旗烈烈映着如血的朝阳。左尊手握滴血的万魂刀站在战场的中央,他的头微微下垂,眼睛不看任何人,他的世界只有他独自奋战。
“还有人要打吗?来呀!来跟我打啊!”
无论是主战派还是反战派通通安静了下来,他们用惊骇的眼瞅着这位传说中的战神,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越是恐惧左尊越是得意,冷笑的嘴角像勾魂的使者嘲笑着世人在死亡面前的软弱。谁是强者,谁能征服整个天下,除了他,谁还有资格握紧双手,掌控天下?
“不是说只有强者才有权活着吗?跟我比,你们谁敢称强者?还有人不服气是不是?不服气就来啊!能打倒我的,我自动让出‘战神’头衔,从此天下就是他的了。”
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还有那贪权,想以武力证明一切的莽夫。有个强壮的下等兵士鼓起全部的勇气站上前来,“我……我跟你打。”
“你?”左尊冷眼打量着他。随之将左手的万魂刀交给了右手,“跟你打我用右手就可以了。”
能跟主导天下二十余年的战神较量,下等兵士是何等的兴奋。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想着:只要打倒面前这个人,我就是世间最强的人,我就是新一代的战神,我就可以握有天下,只要打倒他!
他来了,不知道是因为不习惯右手握刀,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不想被人知道的理由。下等兵士所砍的第一刀正中左尊的手臂,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左尊不在意地抬高手臂送到他的面前,冷冷地,他叮嘱他:“看清楚了。”
流血的手臂在所有人的面前迅速止血、愈合,恢复原本的肌肤,就像完全没有受伤一样,整个过程不过瞬间的工夫,刹那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这是真的吗?我的眼睛没有看错吧?”
“可能吗?怎么会这样?难道说战神……”
“不是人?难道说谣言是真的,他真的不是人,是一个妖怪?”
太可怕了!没有人敢去迎视他的双眼,刚才还企图以武力成为天下第一的下等兵士仓皇逃进了人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此生,他大概再也不会想以武力证明什么了。
左尊笑得得意又傲慢,“还有人想跟我这个大妖怪比一比吗?”
没有人想跟他比,也没有人想跟在一个妖怪的身后攻打四野。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跑了。他们能跑多远就多远,更多的是跑回家乡耕田种地,过着平淡的田园生活——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后话了。
眼看着征战二十年,所向披靡的战神之军就这样土崩瓦解,左尊一点也不觉得惋惜。跑就跑吧!反正拥有最强的战斗力和野心的家伙在刚才的那场大战中就已经死在他的万魂刀下了,他是刻意杀了那些人的。剩下的连惊吓带受伤,加上缺乏出色的领导者,能再组成一支强大军队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解决了这头,左尊最后的意念飘向了最终的地方——乐土。
以刀撑着身体,他无所谓地看向绝尘,“怎么样?很棒吧?你所怨恨的战神之军已经解散,不过以我的力量已经能够征服乐土,是你把他们叫出来受死,还是我亲自前往血洗乐土?”
她错了,她赌错了。他根本不会为了她放弃任何东西,她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能以歌声为他平复心情的鸟罢了。她恨这种感觉,像是付出了所有却什么也得不到。身为神,她是孤单的,有他相陪,她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满足。在这份千年才等来的满足中她一点一点遗失了神的心,还差点为了他放弃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
“我以为你是因为心找不到归属才想征服天下,想从中找到一种双手紧握天地一切的满足。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你的心只有在杀戮的过程中才能找到满足,你的归属不在凡界,在冥界。”
她终于提起杀他的决心了吗?左尊沉默地接受将要到来的命运。绝尘没有说错,从前他征战四野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他已经找到了心的归属,找到了她,征服对他而言失去了意义,活着也成了一样无意义的行为。他想解脱,能救赎他的就只有她。
如果说他的爱成了束缚她手脚的绳索,那么现在他用自己的残忍割断所有的绳索。她该做的,他不会阻挡,只会成全,因为成全了她的全部就是在拯救他自己。
她曾经说过她的力量来自天下苍生,只有人们都渴求和平,生活在安定、平静中,她的神力才会提高,不断的征战将会瓦解她的力量。所以临走前,他要帮她做三件事。
第一件,瓦解战神之军。他先是放出自己是妖怪的传言,今天又当众证明传言非虚。他要所有的兵士都害怕他,放弃他,背叛他。不要再追随“战神”这个名号了,他们都该离开他去过自己的日子。对于那些好战派,他已经用疯狂的杀戮让他们放下战刀回归永久的沉默。完成这件事,接下来是第二件。一旦战神之军瓦解,天下最强的力量归于乐土。想要天下太平必须各方势力均衡,乐土也该得到它的沉寂。
吹响口哨,他的战马向他奔来,翻身上马他不忘向绝尘宣战:“想知道你所守护的乐土会变成什么样吗?跟我来吧!”
他要做什么?绝尘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的疯狂无人能阻止,能阻止他的只有神。
“天音!”叫来天音,她使出神力想要瞬间转移到乐土。可是昨夜法力急剧消耗,此刻的她根本使不上那么庞大的力气。前往乐土的道路被分割成了几段,每一段的停留都让她心急如焚,她怕自己的耽搁会让更多的人死在他的万魂刀下,更怕他的疯狂会毁了他自己。
她要拯救的不是天下苍生,而是陷入疯狂的他。如果所谓的拯救是一种杀戮,是所谓的毁灭,她将在所不惜。
迟了!
等绝尘到达乐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乐土成了一片废墟,所有的房屋都被刀风劈得粉碎。虽然没有人员的伤亡,但是乐土已不再是乐之所在。
左尊握着万魂刀站在祠堂的对面,他的背后摆放的正是战争真神的石像,那大概是乐土中惟一没有被毁弃的东西。
经过一连串的震撼,乐土的百姓纷纷聚集到了祠堂的周围。看着手握万魂刀的左尊,再看到像神一样突然现身的绝尘,大家顿时叫了起来——
“战神?战神来了!战神来了!”
此时此刻,绝尘已经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战神到底指的是谁。“你一定要这样做才觉得满足?才能给心找到归属吗?”
只有这样做才能救她,才能让天下长久安宁、平静。他是在给她找归属,他的心已经找到了归属,在她身上;他的生命也已找到了最终的归属,只要她肯成全他,只要她的愤怒再多一点点。
左尊噙着笑,平静地注视着周围的人,终于他的目光定在了她的身上。“你不是战神吗?你不是一再地说要阻止我吗?来呀!如果你不阻止我,就让我来达成二十多年征战的最后目的。等我征服了全天下,我会将乐土送给你,看到时候还有谁敢毁坏你的真身——这是我这个假战神向你这个真战神所表达的爱意,要不要收下全看你。”
什么假战神、真战神?乐土百姓的目光集中在他们俩的身上,不断地相互游移着,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难道说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白衣云裳的纤细女子才是真正的战神,他们供奉已久的真神?
“这怎么可能?”连族长都不相信。事实上,他早已不相信这世间有所谓的战神存在,所以他才敢和祠堂堂主贪掉了族人供奉给战争真神的香火钱。如果她真的是战神,那他和堂主岂不是要……
“别怀疑,她真的是战神。”左尊亲自为她证明,“虽然没有左右战争胜负的力量,也不能奈我如何,但她的确有神的力量在手中。尤其是她的歌声,能够抚慰天下苍生,连我这个妖怪都能沉浸在她的天籁之音中,谁还能否认她神的身份?我也是因为她的歌声才爱上她的……你知道的,绝尘。”他给了她一个暧昧不清的眼神,周遭的人哗然一片。
“难怪嗜血妖怪能够肆无忌惮地杀了那么多人,征服了那么多的国度,原来有真正的战神在他背后撑腰啊!我们根本不该供奉战争真神的石像,那根本是助纣为虐。”
“就是就是!神和妖怪沆瀣一气,我们这些人就只有受苦受难的分,我们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要拿起武器守护我们的乐土。”
“对!我们不要战神的守护,我们要亲自拿起武器守护我们的乐土!我们要打倒嗜血妖怪,我们要打倒背叛我们的战神。”
曾经平静、祥和的乐土被复仇的声音湮没,直到这一刻绝尘才明白左尊的话有多么的真实。人的内心本就充满了战争因子,达到燃烧点人也会变成妖魔。
左尊撑着万魂刀望向绝尘慌乱的眼眸,无声地告诉她:人类的世界就是这么可怕,没有他,天下也不会回到最初的和平。是要阻止,还是要放任全由她决定。
静默中族长发挥了他的作用,“大家先安静下来,或许战争真神有她的指示也未必。”可千万别打仗啊!要是打仗他这个族长就得带头上战场,他还想好好地活下去,不想就这样了结了自己的性命。遥望着绝尘,胆怯的他不敢靠近,谁让他心里有鬼呢!
“战……战神,您快点想想办法吧!万一真的打起仗来,没有人能保证您的真身的完好无损,您既然是神一定知道真身对于神的重要性,所以您还是……还是……”
他在威胁主人——天音飞到半空中,将体内的废弃物,俗名为“鸟粪”的东西拉在了族长的头顶上,算是对他的不敬给予小小的教训。
绝尘淡然的目光扫过族长,正是他在祠堂里所念的祈福辞让她放弃为神的准则,亲自去左尊的身边,试图阻止他疯狂的征服行动。她如此为乐土的百姓着想,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背叛下场。
左尊说得对,她和他一样是被利用,被背叛的。当他们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别人就会跟在他们的身旁,一旦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遗弃,被狠狠地丢在一边,他们的命运如此相同。
都到了这个时候族长再也管不得人与神之间有多大的差别,他搬出了年轻人的誓言,想以此逼绝尘做出决定。
“战神,虽然你没什么能力,但你毕竟是神,若你真心地想要守护我们,就拿刀杀了嗜血的妖怪,否则我们就要……就要自己拿起武器大举反攻,直到将嗜血妖怪赶出乐土。在战争中,我们很可能会一不小心毁了你的真身,所以……所以为了你自己的安全,你还是赶紧采取行动吧!只要你杀了嗜血妖怪,我们……我们还是会把你当神一般供起来的。”
“族长说得对!你要是真的战神就赶紧杀了那个嗜血的妖怪,否则我们会连你一起毁了的。快呀!快呀!”
真的要她亲手毁了他吗?绝尘对视着左尊,过往的一幕幕迅速从脑海中滑过。他一再地救她,一再地为她受伤,无论在他心中她与天下的分量孰轻孰重,他所做的一切都已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留在她的心底,要她怎么狠得下心来毁了他?
动手啊!你快点动手啊!
左尊在心中焦急地催促着她,难道她看不见吗?这些乐土的百姓根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们手中的利器已经变成了武器,随时都有可能冲进祠堂毁了她的真身,她想毁灭吗?难道她不知道,这样的下场是他等了二十年才等到的吗?来吧!成全他吧!就当这是她对他爱的惟一表现,也是最终表现。
“你怎么还不动手?就知道你跟嗜血妖怪是一伙的,你根本不是什么战争真神,你是另一个妖怪,有一颗吃人的心。”一些情绪激昂的人将手中的利器丢向石像,砸损了战神的真身,也砸痛了绝尘。
够了!到此结束吧!
看着她抱着疼痛的身体咬紧牙关也不肯对他出手,看着乐土的百姓以见到她受伤为乐。左尊握紧手中的万魂刀,那种比死能难过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周身。
他是不死的妖精,他不配得到爱,也不可以付出爱,只要是接近他的人都会不得好死,连神也不例外。这么惨烈的命运该走到头了,就让她来成全他吧!
举起刀,他笑得疯狂,“我早就说过,如果战争真的会衍生出控制者,那一定不是神,而只会是一个魔,一个像我这样不死的妖怪。在战争的过程中,当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白骨成堆,神都在做些什么?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下的人受难吗?她是什么神?所以绝尘,虽然你是神,其实你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天下苍生,你和我一样有着一颗嗜血的心。”
“不!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绝尘大声地叫着,她拼命地甩着头,想甩掉脑中的杂念。他说得对,因为对他的爱,她不忍心对他出手,她宁可牺牲天下苍生的性命却一再地给他机会。说什么她一定会阻止他的,她根本就是在纵容他的杀戮。
够了!到此结束吧!
他的心只有在不断地征战中才能体会跳动的滋味,他只有在杀戮的血腥中才能找到一丝丝归属感。从前,她以为自己能成为他惟一的归属,现在看来他所能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毁灭。
不死的妖精没有死的权利,他只能被毁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再存于天地之间。
只有这样他才能逃脱毁天灭地的狂乱,只有这样天下苍生才能重获平静,只有这样她才能将他从漫无边际的血红色中拯救出来。
她真正想救的……就只有他。
“左尊,该结束了。”
绝尘默默地向他宣判最后的结局,他只是微笑着……微笑着看她,像是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的眼底很清澈,没有一丝血红色,他眼中的她白衫轻扬,很美,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他的平静换来的却是绝尘的犹豫,手臂伸向前,天音停在她的指尖,而她的指尖对着他。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连起码的反应都没有,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像在等待命运扭转的瞬间。
不会有命运扭转的那一刻,如果有,早在许多年前他就逃出了命运的追杀,不会等到她出手来救赎他的灵魂。
他们的静默让周围看戏的人骚动起来,“搞什么?快点毁了这嗜血的妖怪,你还在等什么?等他先杀了我们吗?”
她在等最后的决心吧?了解她的慈悲为怀有多神妙,左尊决定帮她一把。扬起残酷的笑容,他邪恶的眼神扫过周围的人。“他们太吵了,不知道让他们永久地闭上嘴巴,我的感觉会不会好一点。你说呢,绝尘?”
不等她回答,他左手的万魂刀冲了出来,刀风凌厉地划过空气将周遭的人击退数十步之远。
不!不能再让他欠下血债,不能再让万魂刀沾染魂魄——正是这个念头成就了绝尘最后的决心。毁灭他,拯救他都在这一时刻。
“天音……天音,以天界的名义收下世间的杂音吧!”
绝尘紧闭着嘴巴,白色的大鸟伫立在她右手手臂上,拍打着翅膀,它发出了第一声——“天”。
那叫声幻化成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向左尊的胸口,他撑着万魂刀骄傲地站着,硬生生地承受下了这一剑。
痛,从胸口弥漫开来,他痛得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妇人,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华丽的簪子直刺向一个小小的、微笑着的婴孩,孩子偏过头,他的左脸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想用指腹去触摸左脸上的痕记,却没能成功。天音发出了第二声——“地”,第二把剑**了他的心口。承受不了那巨大的痛苦,他单膝跪倒在地。不能就这样倒下,他号称战神,即便是灰飞烟灭也要站着消失。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挺直了腰杆。
痛让他产生了幻觉,他看到一个凶狠的人拿着训兽用的鞭子不断地抽打幼小的男孩,孩子不哭不叫单单用一双亮得渗血的眼瞪着对方。那种瞪视持续了许久,直到第三声——“水”——在他的心口插上第三把剑。
男孩渐渐长成男人,变成所谓的战神。左尊看到了他平生第一次杀人,也看到了他眼底的挣扎与慌乱。他知道那男孩并不愿意杀人,只是他逃不出命运的纠缠。他被教授兵法的师父一次又一次地扔进疯狂的士兵中,面对刀光血影,他一次又一次伤痕累累地活着回来。
像那男孩一样,左尊承受下第四把剑——“火”。他感觉有个苍老的人拿着刀砍向他的右手,他的右臂火辣辣得疼痛。他的右手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直到第五把剑穿透他的心扉——是“雷”。
左尊张开微弱的眼睛,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张与他相似的面容。那张脸很完整,没有丝毫的疤痕,只是臃肿得让人作呕。那张脸狞笑着将万魂刀捅进战神的腹部,从此他有了不死之身,真正地向命运的不归路靠近。
近了!近了!左尊离魂飞魄散更近了,第六声——“风”剑击中了他的心,他抽搐了片刻终于单膝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另一具倒在地上的身影,那是秦首,战神惟一的朋友,想杀了他的朋友,死在万魂刀下的朋友。快结束了吗?他就要和所有因为他而“不得好死”的人见面了吗?
第七声——“山”钉在了他的心上,也将他另外一只膝盖压在了地上,整个身体支撑着万魂刀,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他不倒,因为他看到了让他留恋的东西,不……是听到。他听到了天籁之音,那歌声让他平静,让他找到了长久以来一直寻觅的归属。透过歌声他望向它的主人,好美的女子!一身白衣云裳,如仙子降临凡界。如果这世上有谁能破战神不幸的命格,那么一定是她。冲着白色的身影,他笑了,那么柔和、清澈的笑容震撼了对方的眼睛。
绝尘呆呆地望着他的笑容,忘了要让天音发出第八声,也就是最后一声。只要补上最后的“泽”剑,就形成完整的“八卦天音”,它可毁天灭地,是战神所保留的最大的杀伤力。
只要下最后一道命令就能结束这一刻,可是她停了下来,因为他古怪的表情。七剑已经发出,它们分别插在他的心上,普通人早就疼死。因为他拥有不死之身,所以他的痛将更加的彻底。为了毁灭他,这七剑将调出他曾经所受过的所有痛楚,也就是说所有的苦难在这一刻齐发。别说是妖,就是神也在劫难逃。
而他……而他却笑了,冲着她笑得那么愉快,像是等待已久的解脱,更像是被成全的喜悦。他到底想干什么?“剑”在“声”上,已是不得不发。第八声——“泽”……
万魂刀滑出左尊的掌心掉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向前倾,倾倒在她的脚下,而他的左手却伸向了她。
她看见了!看见了他眼底的清澈,那里没有血雾,他根本就不想伤害任何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逼她出手,逼她毁了他。他不想再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悲伤,他不想要所谓的不老不死。不被爱也爱不了她,这样的生活他再也捱不下去,所以他要她亲手毁了他——这就是他要帮她做的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
她要和平,她要拯救天下苍生,他帮她。亲手杀了战神之军中的好战分子,在众人面前自报不死妖精的身份,让他们因为害怕离他而去,他帮她解决了战神之军对和平的威胁。
乐土的势力在剩下的国度、种族中过于强大,百姓的心也早已不再淳朴,为了防止乐土变成第二支战神之军,他毁了他们的家园,重建可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也将他们的力量削减了几分。最后的阻碍就只剩下他自己!
只有他死,只有当着乐土百姓的面死在她的手上,她放在祠堂里的真身才不会被破坏。他根本无意伤害任何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她,帮她成为最伟大,最慈悲,最仁厚的战神。
他不知道,她要的不是神的身份,她真正想救赎的就只有他这个不死妖精。他收了她的心,如果他灰飞烟灭,她也只是一个无心的战神,这样的她还如何去拯救天下苍生?
“不要啊——”
在不该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绝尘开了口,她的声音压过天音八声之“泽”,插在他心口的八剑八卦阵少了一角,留给命运的是未解的征途,还有她跌倒的白色身影。
用尽最后的力气,她爬到了他的身边,她的手指牵上他的左手——指尖交错,命运交叠。
“父王,你就救救不死妖精吧!他都那么惨了,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幽灵小鬼挠了挠头上的犄角,恳切地望着自己的爹——冥王。
同样有对犄角,只是型号大一些的冥王才不买他的账呢!“别来求我,他这么惨是谁害的?要不是你将万魂刀当破烂丢在凡界,他怎么会被万魂刀、堕落夕阳同时攻击变成不死妖精?正因为他是不死妖精,关于万魂刀的传说才变成了事实,有因才有果,现在这些都是‘果’。他必须得尝,我帮不了。”
万魂刀本是魔界的邪物,传说如果妖精握有万魂刀,这把刀就一定会沾上万缕魂魄,否则它的主人就会魂飞魄散,永世无法存活于天地间。冥王好不容易将万魂刀带入冥界,一直用鬼气压着它这才安分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小鬼头一时贪玩竟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幽灵小鬼早已认错,他想挽回自己做错的事,所以才拉父王来帮忙,看能不能救左尊一命。“爹……”瞧他喊得多亲热,“你就帮帮左尊吧!他不仅善战,而且熟读兵法,救下他或许日后对冥界有用呢!”
“是我不想救他吗?”自从发现万魂刀丢在凡界,冥王就算过所有跟万魂刀有关的人,最终确认左尊将成为万缕魂魄下的牺牲品。
从那一刻起,冥王一直在救左尊。他还是个小婴孩时,将他从簪子下救出;当他的母亲欲拿簪子杀了他,派母虎阻挡;在他父亲拿刀砍向他时,推开了他的身体。而冥王所做的一切只是将左尊推向了命运安排好的道路,成就了他这个不死妖精的宿命。因为冥王曾经算过,惟一能改变不死妖精命格的就是天界的战神。如今扭转命格的时机将要到来,只看战神如何安排。
小鬼头哪知大鬼头有这么多的算计,他只是一个劲地催促着:“爹!天音已经快唱出第八声,八声幻化成八把剑,等第八剑插入左尊的心扉就组成完整的八卦克住他的心,他会魂飞魄散,从此遗失天地六界之间。你快救救他吧!”
“能救他的不是我,是战神。”
“你是说想要毁灭他的那个白衣战神?”
看起来那么平和,哪点够格当战神?幽灵小鬼到底还只是个小家伙,在他心中惟一够格当战神的只是能征善战,所向披靡的左尊。他哪里知道战争的胜利不是靠武力打出来的,是靠天时、地利、人和安排出的最终结局——左尊和绝尘最终会走向哪条路,也只有天知道。
冥王安静地等待着最后一剑的发出,他的预知能力在六界中数一数二,可他只能算出绝尘让天音向左尊射出了七剑,至于最后一剑以及随之而来的结局,就无可预知。
是时候了!
第八剑顺着天音的喉射了出来,它直逼向左尊的心口,同一时刻绝尘发出了凄厉的呐喊:“不要啊——”
她不该在这时候发出声音的,她的声音湮没了第八声——“泽”韵。幻剑插在左尊的心口却因为力道不够向他处游移,这他处不是他方,正是战争真神的石像。这一剑,在左尊的心上留下了第八个印记,也摧毁了绝尘的真身。
万魂刀滑出左尊的掌心掉在了地上,扫过周遭看热闹的人群,冥王施展法力在左尊、绝尘的附近布局,让之后发生的事不存在于凡界的知觉中。
不死妖精的命格被改变了,决定它的不是天,而是爱。他扭过头去命令小鬼头:“快点把垃圾捡回去。”
他都知道错了,爹干吗老是戳他的脊梁骨啊?幽灵小鬼万般委屈地捡起地上的垃圾……哦!不是垃圾是万魂刀。刀在手,小鬼头好奇地看向它的主人。
左尊和绝尘相继倒在地上,他们的手却相互交叠在一起,仿佛从未分开,也不会再分开。
有点感知,小鬼头决定帮他们一把,“爹,他们现在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不能把这样子的他们放在凡界啊!如今的凡界是强者生存,他们现在都成了弱者,会被人踩死在脚下的。”
“你又想捡垃圾回去?”冥王瞪了他一眼,“垃圾就不用捡回冥界了,有用的灵魂倒是可以收两个回去。”
老爹发话,万事好办。可是还剩下一只雪白的大鸟怎么办?看它长得这么好看,就捡回去当宠物吧!只要它能讨得老妈的欢心,在冥界的日子就好过喽!
瞬间之后布局撤去,乐土的百姓遥望四方,嗜血妖怪和战争真神都已消失不见,祠堂倒塌,从此以后没有神会来庇佑他们,想要找到自己的乐土,他们只能靠自己。
尾 声
床榻上的他睁开青色的双眼,额头上微微冒出冷汗。挣扎着起身,他向书案走去,有一些他自创的兵法尚未记录下来,他如何睡得安妥?
用清水洗了脸,他看向水中的自己,他的左脸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很淡,有点丑,他却没有任何感觉,好像它从不存在似的。
在书案前坐下,几步之间他咳了数声,捂住心口,那里泛起些微疼痛,是因为刚刚做的那个梦吗?他不确定。取来纸笔,他这就要将兵法给记录了下来:“凡有战术兵法以攻心为上,不动刀剑,不起血腥而夺万众人心是谓夺天下之上上策……”
不期然地,一只白色的大鸟飞到了他的书案上。他见过它,它是冥后的宠物,能唱出很动听的歌。因为身体的关系,他不常出门,只是偶尔听到它的歌声。那歌声让他觉得很熟悉,好像很早以前他听过,唱歌的却不是它。是谁?他记不起来了。
“你快点回去吧!或许冥后正在找你呢!”他轻柔地抚着它的羽毛,眼神中透着几分淡雅。
白色大鸟扑腾了几下翅膀,终于还是停在了他的肩膀上,用翅膀轻触着他的脸,它像是在跟他套近乎。
“我们从前认识吗?”他不确定。
他醒来时已在冥界,脑中一片空白,过往的记忆都不存在。他不觉得害怕,反而有种超脱的自在。或许因为身边有她,或许本性中他早已期盼着遗忘从前。因为他身体孱弱,冥王将他安排进了军衙门当文官,特别批准他不用去衙门报道,只要在家中撰写兵法即可。虽然如此他还是常去军衙门转转,他喜欢和其他魂魄、小鬼或是幽灵打交道,因为他们都对他很好,很亲切。
只是这些日子,他出不了门了,因为他的身体再度走向下坡路。他是一缕魂魄,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可是时常的重病让他多少有点沮丧。
偏过头来,他看向白色的大鸟,“你是特意飞来陪我的吗?要是觉得闷就自己飞出去玩,知道吗?”
提起笔他接着写些兵法,刚写下几段就听到熟悉的惊呼声——
“你怎么起来了?”
他知道今天是写不成了,牵起温和的笑容,他青色的眼望向正朝自己走来的那方白色身影,“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所以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我不能老这么躺着,冥王不说,其他的官员也会议论的。”
“不会有谁议论你的,因为他们知道对兵法,你是最大的行家。”她的眼中透着一股坚持,恍然间她看到了他肩膀上停驻的白色大鸟,“天音?”
大鸟在她的头顶盘旋一圈,最终停在了她伸出的手臂上,那是它熟悉的停靠站,好像上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却不能让它多做停留,怕它的出现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回冥后那里吧!她在找你呢!”
大鸟留恋地看看她,再瞅瞅他。他微笑着抚上它的羽毛,“下次再来陪我吧!要不然我夫人该吃醋了。”大鸟听话地飞出了他们的视线,她犹不忘瞪他一眼,丢下一句:“没个正经。”他笑,青色的眼出神地看着她。
扶着他躺在床榻上,她坐在他的身边说起了闲话:“药喝了吗?”
“嗯。”他心口疼的毛病好不了,这点他最清楚,但是他还是按照她的吩咐每天喝药,为了给她一点安慰,他知道她需要这个。“今天不忙吗?”她在乐府担任冥界乐官,偶尔还是挺忙的。
再忙他仍是她的重心,她放不下因为心口疼而跌倒在地上的他。“你……”你恨我吗?这个问题她问不出口。上苍没收了他全部的记忆,这是给他的恩赐,也是对她的惩罚,惩罚她的自私与盲目。她像所有愿意陪在他身边的人一样,她也是自私的。为了她看似神圣的心愿弃他而去,伤他至此,是她让他找不到归属的地方,让他处于最后的征战之中,他打败了他自己,选择了这条毁灭之路。他想成全她,只因他全身心地用生命爱着她。
她的沉默让他想说点什么,手指抚开她脸颊上的发丝,他温柔地凝望着她,“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出现了一个女子,她跟你长得很像……”
她眼神一怔,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指甲掐进他的掌心中,他却浑然不觉疼,只是轻声说下去:“女子的手臂上停着一只白色的大鸟,梦中也有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男子,只是他的手中多了一把我从未见过的大刀。白色的大鸟每唱一声,就有一把无形的幻剑**男子的心上,第八剑——也是最后一剑却划过男子的心击中了一尊战争真神的石像,因为女子脱口而出的‘不要’。”
“她不要伤害那个男人,因为她爱他,她想拯救他,她惟一想救赎的就只有他。”她的脸上尽是泪水,这泪她忍了许久,从不敢在他面前流下来,“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明白,不是她在救赎自己所爱,而是她所爱的人正在用毁灭之路成全她。她不要他的成全啊!她要的就只有他一个,即使不做神,即使放下天下苍生,即使只能以一缕魂魄的形式与他相随,她也甘愿啊!”
“知道!知道!相信那个男人全都知道。”他伸出手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她总是压着抑着什么也不说,他本想顺着她的意思来,可是她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全身冷汗地抱紧他,他知道该说些什么将她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其实那个男人知道女子的心,只是因为他太爱她,所以才想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成全她。不管她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怪她,因为他知道,那个女子也用同样的心情在陪着他。”
虽然眼中有泪,但她终于笑了。没想到他的几句话就能让她一直围困的心得到全然的释放,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只是,他的梦境怎会如此清晰?猛地抬起头,她吟着泪水望向他青色的眼睛,“你……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他摇头,嘴角上扬否定了她的猜测,“我的头脑还是空空的,不过我不介意,我还能记得很多兵法,好歹能混上军衙门的文官做做,否则我这个病鬼拿什么养活你?”
“我不要你养,我只要你好好地陪着我。”她很认真。
将她抱在怀中,他向她保证:“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即使灰飞烟灭我也会拉着你一起消失在天地之间。”就像你用毁灭的真身陪着我一般。
“好!即使魂飞魄散我们也要一起消失在天地之间。”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立下誓言,在那里有七道剑伤,还有一道浅浅的剑痕组成八卦图形——从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八剑八卦伤痕,他就知道他是左尊,她是他所爱的绝尘。只因她爱他,她愿意陪他一起魂归冥界,他甘愿做个遗忘过往的病夫。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需要计较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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