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这在医院里一呆就是整整一个月。而严正也早就推掉了所有的演出,好说歹说,才免于赔付违约金。他清楚地意识到,时间再拖长的话,马戏团的热度一退,那所有的东西就又要重头再来。他不希望这样出现这样的局面。
这段时间以来,他除了在各个剧场之间周旋协调之外,得空的时间就要去到医院去探视曾文,只是曾文依旧并无多大起色。医生告诉他该做的努力都做了,现在就看曾文自己的意志力了。也许从此以后就这样昏迷不起,也许还有希望能够醒过来。但是医生依旧不敢给他做任何的保证。
那天在病房外,严正心中烦闷,原本抽出一支烟,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又只得塞回烟盒中。他刚从病房中出来,看到了昏迷中的曾文,不禁又心烦意乱。他打算到病房大楼外的空地上走走,顺便再抽根烟。而就在刚要抬脚走的时候,曾鹏却喊住了他。
他回头问道:“有事?”曾鹏示意他坐下,说道:“严老板,咱们聊聊吧。”
严正不知道曾鹏要和自己说些什么,只好转身过来,将烟盒和打火机塞到了裤兜里。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曾鹏低着头,却不敢直视严正的眼睛,“是这样的,我知道我们原本这个月还有好几场演出的,都是谈好的。但是发生了这样的事,确实也是没有办法。转眼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我知道那些剧场一定对你施过压,催促过你,但是你都没有和我们说过一句。我们很感激,也知道你是特别地体谅我们,尊重我们的决定。对于这些,我们也真的感到很抱歉。但是老爷子如今昏迷在床,我们实在也没有任何的精力和心情再去演出。如果这一回老爷子没能挺过去,往后我们一定会卖力演出弥补给你造成的损失的……”
“你言重了,没那么严重,你也不用感到抱歉。这些我都理解,你们就安心地陪老爷子吧。其他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会解决的,老爷子康复现在就是最紧要的事情了。”
曾鹏的话并没有太出乎严正的意料,也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一点,如今才能如此这般泰然自若。恍惚间他又感到无可奈何的可悲。原以为自己即将要走上一条光辉大道,原本以为自己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个前程似锦的未来,却不料转眼之间就要将回到起点。他忽然想到要是当初就拿着金爷给的二十万回到家乡该有多好。如今,刨除留给曾文的医疗费,他又近乎是身无分文。
他于是竟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不想继续呆在病房大楼了,只想尽快到外面去,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在病房大楼外,他又开始抽起了闷烟。
“干嘛又在这抽闷烟呢?”
不知什么时候,杜鹃也来了医院。而严正只记得,这些天以来,她一直因为黑狗的事情而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却没想到她这会儿竟有工夫到医院来了。
“怎么,心情不好啊?”她又问道。
他不回答,却带着一个苦涩的笑,反问道:“想开了?”
杜鹃点了点头,回道:“何必呢?横竖一死的事,怕也没用。倒不如过好几天开心的日子,到时死了也值得。”
“年纪轻轻的怎么张口闭口‘死死死’的?”严正丢给她一支烟,忽然又严肃下来,“我不开玩笑,你还是找个人嫁了吧,你一个女子这样子成天在外面跑也不妥当。”
杜鹃停住了点烟的手,愣了一下却回道:“不了,还是不去祸害好人家了,要是那混蛋出来了来报复,不是连累人家吗?我这样的人,就孤独终老算了。”
严正也不再说了。他劝杜鹃找个人嫁了,只是因为他的口袋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他已经不可能再给任何人开工钱。他希望她找个好人家,有一个稳定的生活,从此以后粗茶淡饭,平静却喜乐。可是,他也知道,杜鹃该是打定了主意了。
那之后的几天,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心思去想任何的事情。时常有剧场老板来催促他演出的事情,他只能避而不见。可他知道这样躲避下去始终不是个办法。他只是实在的心乱如麻。他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要如何回乡,去面对亲人爱人与朋友。
忽然的一天竟然下起了大暴雨。因为已经没有演出,马戏团又被赶了出去,回到最初的帐篷里。帐篷使用的时间太久,一些裂缝扛不住如此大的雨,于是帐篷内便是一阵细雨不断。但不管怎么说,总比在外头淋雨要来得强。
严正叫大家把帐篷内最干燥的地方让出来给阿美,然后又劝阿美回他爸妈那儿,免得在此受累。阿美却只是摇摇头,不答话,只是怎么也不答应。严正于是也只能作罢,他倒是挺欢喜阿美留下。只是他不愿这个年纪的孩子跟着自己这一帮大人受苦受累。他又想到阿美被黑狗拐走以后所经历的苦,越发开始怜悯阿美。
雨来得急,走得倒也仓促。当天夜里,雨就停了,第二天就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雨后的空气似乎愈发清新了许多,原本沾满泥土的道路此刻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于是,大家赶紧把被打湿的衣服被褥等拿到道路上去晾晒。只好在这条道并无多少车辆来往,总算不影响人家。
严正打算去街上转转。
而在街上,他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他仔细一听,是有人在唱歌。循着声音,他来到了声音发出的地方,而那个人竟然就是严谷。自从上次他仓皇逃窜之后,严正却当真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再见过他了。如今竟然在这里又碰上,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严正是不想上去打个照面的。原本几番下来,他就已经对严谷深恶痛绝,如今也多亏严谷并未注意到自己,可以将这个不该有的相遇悄悄碾碎。
他想着,严谷如今这样也挺好。重操旧业,无论怎么说,也是干干净净挣钱的方式,总比他当初干得那些事情像个人样儿。他忽然想到,也许自己和严谷原本就不该相遇。只是他自己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天真地以为在茫茫人海,在异地他乡,当真能够遇到一个志趣相投,可以合力共创一个伟大事业的人。
“是啊,只是太天真了。”他叹口气道,又兼几声冷笑。
这些天以来,他时常地冷笑,时常地感到无奈。这一次,他真的已经没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他告诉自己不能轻言放弃。可是当每一次努力最终都化为功亏一篑的时候,他也会心痛,也会茫然,也会不知所措,失了方向。
他走的时候,严谷的歌声还在空气里回荡。而后便是严谷在呼喊要围观的人打赏的声音。那时候,严正忽然觉得那声音竟是那般的刺耳,让他心里一阵难受。他于是加快脚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地方。
晚上,他没回到帐篷里。杜鹃打了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只说一会儿就回去,便挂了电话。
那一晚并无月亮,满天繁星却是多得出奇。他努力寻找着北斗七星的踪影,却被密集排布的星层弄得眼花缭乱。他忽然不知道家的方向究竟是在哪里。原本他想过,等再演出几场,攒到一点钱之后,就给家里报喜、和秦雅表白。可他没想到,上天再一次戏弄了他,在他就差一步登上山顶的时候却又一把将他推进了深渊。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如此静寂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总总事情。他想,要是当初接受金爷的邀请,至少当时自己就能够分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而不用再似现在这般左右为难,仰天长叹。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后悔如果能够解决问题的话,那这世界上也便没有矛盾了。可事实上,矛盾终究是无处不在。
深夜了,路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只是几声犬吠时常的响起。不知是哪里人家的小狗没有束缚,竟然跑了出来。严正起初有些惶恐,但后来见那狗一脸善容,倒不似其他高大的狼狗那般咄咄逼人、似有大干一架的阵势之后,反倒松懈了下来,还轻声呼唤着小狗来到身旁。
而这小狗却也不认生,竟当真在严正身旁躺了下来,任严正轻摸它的头。
遇到这条小狗,严正似乎是遇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毫不遮掩心里的悲伤,说道:“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累吗?小狗啊,你会不会每天被人打?你会不会心里有气,却又无可奈何,你会不会也有很多的委屈?我的心里苦啊,而我的苦却不能跟任何人说……”
他原本从不将苦说出口,如今,他只知道这小狗并听不懂他说所的话,他的苦痛、他的悲伤不会令这条小狗感同身受,因此他便毫无顾忌。而对于他所爱着的关心着的人,他从不愿意去分享这些苦痛,他只愿意将欢乐同他们分享,却不想他们同自己一起去承担这些心伤的事。有多少无奈,有多少悲凉,他只想自己一人默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