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止奸邪的方法,总归没有作奸的人狡猾多端。作奸的人,笨一些的可以制造假象逃脱防备,巧一些的还利用防奸之法制造出弊端,不但不能去害,反而又增加了害处。作奸的人,十人犯法只能抓到一人,又从轻处罚来劝勉没有抓到的人,这样法令如何能执行呢?因此说,执法不严不如无法。
九九
世道有三责:责贵、责贤、责坏纲乱纪之,最者。三责而世道可回矣。贵者握风俗教化之权,而首坏以为庶人倡,则庶人莫不象之。贤者明风俗教化之道,而自坏以为不肖者倡,则不肖者莫不象之。责此二人,此谓治本,风教既坏,诛之不可胜诛,故择其最甚者,以令天下,此谓治末。本末兼治,不三年而四海内光景自别,乃今贵者、贤者为教化风俗之大蠹,而以体面宽假之,少严则曰苛刻,以伤士大夫之体,不知二帝三王曾有是说否乎?世教衰微,人心昏醉,不知此等见识何处来。所谓淫朋比德,相为庇护,以藏其短,而道与法两病矣。天下如何不敝且乱也!
【译文】
治理世道,要惩罚三种人:责贵人、责贤人、责对纲纪破坏最严重的人。能这样做世道就可以扭转过来了。那些处于高位的贵者,握有教化之权却首先破坏教化,给普通人作了倡导,普通人没有不效法他们的。那些贤明的人,本来是倡明风俗教化的人,却自己去破坏它,给那些不肖之徒作了倡导,不肖之徒没有不效法他的。责罚这两种人,这是治本。风俗教化已坏,责罚都来不及责罚,因此就责罚对风俗教化破坏最严重的人以号令天下,这叫做治末。本末兼治,不到三年,四海之风俗教化就会变成另一种景象了。现在贵者、贤者成了破坏风俗的大蛀虫,但为了维护他们的体面还要宽容他们,稍严一点,则说苛刻,伤了士大夫的体面,不知二帝二王时代有这种说法没有?世风日下,人心昏醉,不知这种见识是从何处来的?这些败坏风俗教化的人互相勾结,推崇对方有德,相互包庇来掩盖其罪责,这样世道与法律都被破坏了,天下怎能不衰败混乱呢?
一○○
印书先要个印版,真为陶先要个模子好,以邪官举邪官,以俗士取俗士,国欲治得乎?
【译文】
印书先要有好印版,烧制陶器先要有好模子,以邪恶的官员举荐邪恶的官员,以庸俗的人来录取庸俗的人,那样能把国家治理好吗?
一○一
不伤财,不害民,只是不为虐耳。苛设官而惟虐之虑也,不设官其谁虐之。正为家给人足,风移俗易,兴利除害,转危就安耳。设廉静寡欲,分毫夫损于民,而万事废弛,分毫无益于民也,逃不得尸位素餐四字。
【译文】
不伤财,不害民,只是不伤害民众罢了。如果设官只考虑到他们不残害民众就行了,那么不设官的话,有谁去残害百姓呢?设官正是为了能使民众家给人足,风俗淳厚,兴利除害,转危就安而已。如果官吏只是廉静寡欲,分毫不损害民众,但万事荒废怠弛,对民众又没有分毫的益处,逃不掉“尸位素餐”这四个字。
一○二
天地所以信万物,圣人所以安天下,只是一个常字。常也者,帝王所以安民志者也。常一定,则乐者以乐为常,不知德;苦者以苦为常,不知怨,若谓当然,有趋避而无恩仇,非有大奸巨凶,不敢辄生厌足之望,忿恨之心,何则狃于常故也?故常不至大坏极敝,只宜调适,不可轻变,一变则人人生觊觎心,觊觎则大家引领垂涎,生怨起纷,数年不能定。是以圣人只是慎常,不敢轻变,必不得已,默变不敢明变,公变不敢私变,分变不敢溷变。
【译文】
天地之所以能包容万物,圣人所以能安天下,就在于一个“常”字。常道,是帝王用来安定民志的方法。经常处于固定不变的环境中,快乐的人会以为快乐是天经地义不会改变的,不会因此感谢谁;痛苦的人以为痛苦也是天经地义不可改变的,不会去怨恨谁。对于苦乐,人们会看做是当然的,虽有趋乐避苦的事出现,但不会感激谁,仇恨谁。不是大奸巨凶不敢产生不满足的欲望和愤恨的情绪,为什么呢?只是习惯于常道罢了。因此常道如果没有到大坏极弊的程度,只宜适当调节,不可轻易改变。一变则人人会产生非分的希望,一有了非分的希望,则会人人引领垂涎、生怨起纷,几年都安定不了。因此圣人只是慎重地守常,不敢轻易变更。逼不得已时,暗暗地改变,不敢明显地改变;公开改变,不敢私下里改变;分步改变,不敢杂乱地改变。
一○三
纪纲法度,整齐严密,政教号令,委曲周详。原是实践躬行,期于有实用,得实力。今也自贪暴者奸法,昏惰者废法,延及今日,万事虚文,甚者迷制作之本意而不知,遂欲并其文而去之。只今文如学校,武如教场,书声军容,非不可观可听,将这二途作养人,用出来令人哀伤愤懑欲死。推之万事,莫不皆然。安用缙绅簪缨塞破世间哉!明王不大振作,不苦核实,势必乱亡而后已。
【译文】
纪纲法度整齐严密,政教号令细致周详,原来都是为了实践躬行,以期能有所实用,得到实利。现在自从贪暴者破坏纪法,昏惰者废弛纪法,到了今天,法令都成了虚文。甚至有的人对制定法度的本意也迷惑不清,竟想把这些条文都丢弃不要。现在文如学校,武如教场,这里的书声军容也很好听,也很可观,但把这两个地方培养出来的人才使用一下,真让人哀伤愤懑欲死!以此来推看其他事情,莫不皆然。那些缙绅簪缨的高官显贵塞满了世间有什么用呢?君主如果不努力振作,不加紧考察核实,这种状况势必继续到国家混乱灭亡才会停止。
一○四
安内攘外之略,须责之将吏。将吏不得其人,军民且不得其所,安问夷狄?是将吏也,养之不善,则责之文、武二学校,用之不善,则责吏、兵两尚书。或曰:“养有术乎?”曰:“何患于无术?”儒学之大坏极矣。不十年不足以望成才;武学之不行久矣,不十年不足以求名将。至于遴选于未用之先,条责于方用之际,综核于既用之后,黜陟于效不效之时,尽有良法,可旋至而立有验者。
【译文】
安内攘外的策略,必须责成将吏完成。将吏选择不当,军民将不得其所,哪还管得了夷狄呢?对于将吏,培养得不好则应责备文武两个学校,用得不当则责备吏部、兵部两个尚书。有人问:“有培养的方法吗?”回答说:“怎么怕没有办法呢?”儒学已经坏到极点了,没有十年不足以成材;武学的废弛也很久了,没有十年不能得到名将。至于在未用之前谨慎选拔,在使用之际根据各条律令规章一项项提出要求,在使用之后再综合加以考核,根据有没有政绩功劳决定升降罢免。这些好的办法多得很,有些办法可以立刻看到效果。
一○五
而今举世有一大迷。自泰、汉以来,无人悟得,官高权重,原是投大遗艰,譬如百钧重担,须寻乌获来担,连云大厦,须用大木为柱,乃朝廷求贤才,借之名器以任重,非朝廷市私恩,假之权势,以荣人也。今也崇阶重地,有者以为荣人,重以予其所爱,而固以吝于所疏,不论其贤不贤,其用者以为荣已,未得,则眼穿涎流以干人,既得则损身镂骨以感德,不计其胜不胜,旁观者不论其官之称不称,人之宜不宜,而以资浅议骤迁,以格卑议冒进,皆视官为富贵之物,而不知富贵之也,欲以何用?果朝迁为天下求人耶,抑君相为士人择官耶?此三人者,皆可怜也,叔季之世,生人其识见固如此。可笑也。
【译文】
现在世人有一个大的误解,从秦汉以来就没有人体悟到,官高权重原只为了让他担当重大的责任、完成艰难的任务,就如同百钧的重担,需要找乌获这样的大力士来担当;高耸入云的大厦,需要大木当梁柱一样。这是朝廷求贤才,借用这种等级、地位、爵号等名器来委以重任,并不是朝廷要换取私人的感激,借用权势来使人光耀啊!可现在高官重位授给别人,以为是为了使人荣耀,因此对所爱的人给以重用,而对疏远的人则小气吝啬,不管这人贤还是不贤。被任用的人以为是为了使自己荣耀,没得到高官时则垂涎求人,已得到高官时则粉身碎骨以感德,不考虑自己能不能胜任。旁观的人不论当上高官的人称不称职,人选合适不合适,资历浅的反对升得太快,原来官位低反对冒进,都把官位看作富贵的东西,而不知道使当高官的人富贵是为了什么。这样的做法,是朝廷为治理天下寻找人才呢?还是君相为读书人寻找官位呢?任用高官的人、被任用的人和旁观者,这三种人都够可怜了。到了一个朝代的末世,人们的见识竟然如此可笑啊!
一○六
汉始兴郡守某者,御州兵,常操之内免操二月,继之者罢操,又继之者,常给之外,冬加酒银,人五钱;又继之者,加肉银,人五钱;又继之者,加花布银人一两。仓库不足,括税给之,犹不足,履亩加赋给之。兵不见德也,而民怨。又继之者,曰:“加,吾不能,而损,吾不敢。”竟无加。兵相与鼓噪曰:“君长无恩。”率怨民以叛,肆行攻掠。无帝命刺史按之,报曰:“郡守不职,不能抚镇军民而致之叛。”竟弃市。嗟夫!当弃市者谁耶?识治体者为之伤心矣。
【译文】
汉朝刚建立的时候,一名郡守统帅着州兵,在士兵规定的操练时间内免去了二个月时间的操练,继任的郡守又免去了操练。又继任的郡守在每个士兵规定的供给之外,冬天每人又增加酒银五钱。又继任的人又给每人增加肉银五钱,再继任的人又给每人增加花布银一两。仓库的银两不够,就用收税的办法来解决;还不足,就按亩增加田赋。士兵并不感恩戴德而老百姓却怨声载道。后来又继任的人说:“再增加,我做不到;而减少,我也不敢。”最终没有增加。这时士兵就群起喧闹说:“郡守对我们没有恩惠。”于是带领着怨声载道的百姓举行叛乱,大肆的攻打抢掠。汉元帝命令刺史去审查这个案件,刺史报告说:“郡守不称职,不能镇抚军民而导致叛乱。”最后郡守被杀了头。唉,应该被杀头的是谁呢?懂得治道的人真为之伤心啊!
一○七
人情不论是非利害,莫不乐便己者,恶不便己者。居官立政,无论殃民,即教养谆谆,禁令,何尝不欲其相养相安,免祸远罪载!然政一行,而未有不怨者,故圣人先之以躬行,浸之以口语,示之以好恶,激之以赏罚,日积月累,耐意精心,但尽熏陶之功,不计俄顷之效,然后民知善之当为,恶之可耻,默化潜移,而服从乎圣人。今以无本之令,责久散之民,求旦夕之效,逞不从之怒忿疾于顽,而望敏德之治,即我且亦愚不肖者,而何怪乎蚩蚩之氓哉!
【译文】
人之常情,不论是非利害,都喜欢对自己便利的事,讨厌不便利自己的事。设官立政,不要说不应给民众带来祸殃,即使对他们再三教导,恳切地禁止,又何尝不是想让他们相安无事,安心度日而免祸远灾呢?然而政令一实行,没有不抱怨的。因此圣人先以身作责,再对民众谆谆教导,告诉他们哪些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然后用赏罚去激励他们。日积月累,耐心细致,只想尽到熏陶的工夫,不指望很快就见到成效。然后民众才知道应当为善,为恶可耻,潜移默化,走上圣人之道。现在用没有依据的政令来要求长久涣散的民众遵守,指望旦夕之间即可奏效,民众不服从则大逞淫威,对顽钝愚妄的人大发脾气,希望他聪明有德。这些作法,说明我也是愚蠢缺乏才能的人,怎么能责怪那普通的民众呢!
一○八
嘉靖间,南京军以放粮过期,减短常例,杀户部侍郎,散银数十万,以安抚之。万历间,杭州军以减月粮,又给以不通行之钱,欲杀巡抚不果,既而军骄,散银万余,乃定。后严火夫夜巡之禁,宽免士夫,而绳督市民,既而民变,杀数十人,乃定。郧阳巡抚以风水之故,欲毁参将公署为学宫,激军士变,致殴兵备副使,几死。巡抚被其把持,奏疏上,必露章明示之乃得行。陕西兵以冬操太早,行法太严,再三请宽,不从,谋杀抚按总兵,不成。论者曰:“兵骄卒悍如此,奈何?”余曰:“不然。工不信度而乱常规,恩不下究而犯众怒,罪不在军也,上人者,体其必至之情,宽其不能之罪,省其烦苛之法,养以忠义这教,明约束,信号令,我不负彼而彼奸,吾令即杀之,彼有愧惧而已。鸟兽未必无知觉,而谓三军之士无良心,可乎?乱法坏政,以激军士之暴,以损国家之威,以动天下之心,以开无穷之衅。当事者,罪不容诛矣。裴度所谓韩洪舆疾讨贼,承宗敛手削地,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特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故耳。处置得宜四字,此统大众之要法也。”
【译文】
嘉靖年间,给南京军发放粮食饷因为超过了规定的期限,一些通常的补助又有短缺,判处户部侍郎死刑,发放数十万银两来安抚民士。万历年间,杭州军因为被减少了月粮,又发的是不通行的钱币,欲杀巡抚,没有成功。不久军队骚动,散放了万余两银子才平静下来。后来加强了火夫巡夜的命令,对士大夫从宽或豁免,而只是要求监督市民去做,不久市民发生变乱,杀了数十人才平定下来。郧阳的巡抚因风水的缘故,想拆毁参将的公署来修学宫,激起军士哗变,兵士殴打了兵备副使,几乎打死。巡抚被军士控制,向皇帝上奏书时,军士要求把奏章的内容公开宣读才允许送给朝廷。陕西的兵士因为冬天出操的时间太早,法规太严,再三请求放宽,没有听从,兵士谋划刺杀巡按和总兵,没有成功。评论这些事的人说:“兵中的骄卒凶悍到了如此程度,怎么办呢?”我说:“你说的不对。工匠不按尺度办事就会破坏常规,只讲恩惠不追究大臣的错误则促使民众怨怒,罪责不在军士。居于上位的人能体谅军士的感情,宽恕其无能为力而犯的过错,废除烦苛的法规,用忠义进行教导,明确规约,申明号令,我不亏负他们而他们作奸犯科,即使我下令杀死他们,他们只有愧惧而已。鸟兽未必无知觉,而说三军之士无良心,可以吗?乱法坏政以激军士之变,以损国家之威,以动摇天下人心,以开无穷事端,那些主事的人罪不容诛啊。唐代宰相裴度曾说:‘韩私带病讨贼,王承宗敛手交出管辖地土地,并非朝廷的力量能致其死命,只是因为处理得宜,能使其心服而已。’‘处置得宜’四个字,这是统帅众人的要法。”
一○九
霸者,豪强威武之名,非奸盗诈伪之类。小人之情,有力便挟力不用伪,力不足而济以谋便用伪。若力量自足,以压服天下,震慑诸侯,直恁做将去,不怕他不从,便靠不到智术上,如何肯伪?王霸以诚伪分,自宋儒始。其实,误在五伯假之以力、假仁二假字上,不知这假字只是借字,二帝三王以天德为本,便自能行仁,夫焉有所依?霸者,要做好事,原没本领,便少不得借势力以行之。不然,令不行,禁不止矣。乃是借威力以行仁义。故孟之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其非身有之。故曰假借耳。人之服之也,非为他智能愚人,没奈他威力何,只得服他;非服人者以强,服于人者以伪。管、商都是霸佐;看他作用,都是威力制缚人,非略人略卖人者,故夫子只说他器小。孟子只说他功烈如彼其卑,而今定公孙鞅罪,只说他惨刻,更不说他奸诈。如今官府教民迁善远罪,只靠那刑威,全是霸道。他有甚诈伪?看来王霸考语,自有见成公案。曰:“以德以力,所行底门面,都是一般仁义,如五禁之盟,二帝三王难道说他不是?难道反其所为,他只是以力行之耳?德、力二字最确,诚伪二字未稳,何也?王霸是个粗分别,不消说到诚伪上,若到细分别处,二帝三王便有诚伪之分,何况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