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缎铺不忘济友
这篇文字题为《祭头巾文》: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乎!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脩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通称,尽道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惟吾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靴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西门庆听了,拍手大笑道:“应二哥把这样才学就做了班扬了!”又说到人品,西门庆不满意了,原来这水秀才前年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先是不起一些邪念,后被几个坏事的丫环、小厮日夜括刺,勾搭上了,被主人逐出门来。西门庆只得作罢。想起前些时在夏提刑家那倪老先生曾提起的温秀才,便再待些时看看。
西门庆又对应伯爵说道:“你再坐会,我还有事与你说。”说完,走到月娘房内,说道:“咱前日东京去的时节,多亏那些亲朋,齐来与咱把盏。如今少不得也要整办些儿小酒回答他们。今日空闲,就把这事儿完了也罢。”当下就叫了玳安,拿了篮儿,到十市街坊去买菜蔬去,又吩咐小厮分头去请各位。然后,一面拉着月娘,一同走到李瓶儿房里来看官哥。
瓶儿笑嘻嘻地接住了月娘、西门庆。西门庆道:“娘儿来看孩子哩。”瓶儿就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那官哥儿眉目稀疏,如粉块装成一般,笑欣欣直攒到月娘怀里来。月娘把手接着,抱起道:“我的儿,恁地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对孩儿说:“儿长大起来,恁地奉养老娘哩?”
瓶儿道:“娘说哪里话,假饶儿子长成,讨得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
西门庆接口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这话全被外边的潘金莲听去了,不觉得怒从心上起,唠唠叨叨骂了一通。
这时,门首来了一位募缘长老,高声叫道:“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哪个掌事的管家,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长老求见。”
小厮急忙进报西门庆。西门庆来到门首,见那长老似活佛一般,慌忙请进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长老道:“贫僧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只为那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得起来,为佛弟子,自然应为佛出力,总不然攒到哪个身上去。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前日老檀越饯行各老爹时,悲怜本寺废坏,也有个良心美腹,要和本寺作主,那时诸菩萨已作证盟。贫僧记得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越开疏发心,成就善果。”说完,就把锦帕展开,取出那募缘疏簿,双手递上。
这一席话,早已把西门庆的心儿打动了,不觉欢喜地接了疏簿,一面叫小厮看茶,一面揭开疏簿看了。看毕,装好,恭恭敬敬放在桌儿上面,叉手面言,对长老说:“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因见宙宇倾颓,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蒙老师下顾,西门庆哪敢推辞。”于是拿起兔毫妙笔,正在踌躇之际,伯爵在旁说道:“哥,你既有这片好心,为侄儿发愿,何不一力独成,也是小可的事体。”
西门庆拿着笔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
伯爵又道:“极少也助一千。”
西门庆又哈哈地笑道:“力薄,力薄。”
那长老就开口说了:“老檀越在上,不是贫僧多口,只是我们佛家的行径,多要随缘喜舍,终不强人所难。随分,但凭老爹发心便是。此外亲友,更求檀越吹嘘吹嘘。”
西门庆道:“还是老师体谅。少也不成,就写上五百两。”
西门庆写毕,搁下兔毫笔。
长老打个问讯谢了。
西门庆又说:“我这里内官太监、府县仓巡,一个个多与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们写,写得来,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教与老师成就这件好事。”
于是,留下长老素斋,相送出门。
送走长老,转到厅上,西门庆与伯爵坐定,说道:“要与你说的事是,我前日因往东京,多亏众亲友们与咱把个盏儿。今日我已吩咐小的买办,你家大嫂安排小酒,与众人回答,要二哥在此相陪。不想遇着这个长老,鬼混了一会儿。”
伯爵说道:“好个长老,想是果然有德行的。他说话中间,连咱也心动起来,做了施主。”
“二哥,你又几曾做施主来的?疏簿又是几时写的?”西门庆笑道。
应伯爵也笑了:“咦,难道我出口的不是施主不成?哥,你也不曾见佛经过来。佛经上第一重的是心施,第二法施,第三才是财施。难道我从旁撺掇的,不当个心施的不成?”
西门庆又笑道:“二哥,只怕你有口无心哩!”
两人拍手大笑起来。应伯爵说道:“小弟在此等待客来,哥有正事自去忙去。”
西门庆转到内院,见吴月娘与孙雪娥正在那里整办下饭,便走到面前,把道长募缘、自己开疏的事备细说了一番。
吴月娘不慌不忙,不思不想,说出几句正经的话来:“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它不多,那恶念头怕它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攒下些阴功与那小的子也好。”
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乱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月娘笑道:“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正说笑间,只见那王姑子和薛姑子提了一个合子,直闯进来,飞也似朝月娘道个万福,又向西门庆拜了拜。话说出口,拐了两弯,却是来劝舍《陀罗经》。西门庆憎厌姑子,但听说“此经里面,又有护诸童子经咒,凡有人家生育男女,必要从此发心,方得易长易养,灾去福来”,不觉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就叫玳安取出拜匣,把汗巾上的小钥匙儿开了,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交付二姑子:“即便同去,随分哪里经坊,与找印下五千卷经。待完了,我就算账,找她。”
这时,书童忙忙地来报道:“请的各位客人都到了。”少不得是吴大舅、花二舅、谢希大,加上应伯爵一班人。西门庆即便整衣出外,迎接升堂。叫小厮摆下桌儿,众人分班列次,各叙长幼,纷纷落坐。不一时,酒菜果品一齐儿捧将出来。众人酒逢知己,猜枚唱曲,好不热闹。
西门庆直吃得酩酊大醉,走入后边孙雪娥房里来。雪娥正顾灶上看收拾家火,闻知西门庆往自己房里去了,慌得两步做一步走来,服侍西门庆。一面揩抹凉席,收拾床铺,薰香澡牝。先递茶与西门庆吃了,搀扶进房中,脱靴解带,打发安歇。西门庆已有一年多没进她房中来。
次日廿八,西门庆正生日。刚烧毕纸,只见韩道国后生胡秀到了门首。左右禀报,西门庆叫他到厅上,磕头见了,胡秀递上书账,说道:“韩大叔在杭州置了一万两银子缎绢货物,现今直抵临清钞关,缺少税钞银两,未曾装载进城。”
西门庆看了书账,心中大喜,吩咐棋童:“看饭与胡秀吃了,教他往乔亲家爹那里见去。”自己则进上房对月娘说了此事,又道:“如今少不得把对门房子打扫,卸到那里,寻伙计收拾,装修土库,开铺子发卖。”
月娘听了便说:“上紧寻着,也不早了。”
不一时,应伯爵来了。西门庆在厅上陪着他坐,对他说:“韩伙计杭州货船到了,缺少个伙计发卖。”
伯爵说:“哥恭喜!今日华诞的日子杭州货船到了,决增十倍之利,喜上加喜!哥,若寻卖手,不打紧。”于是推荐了一个叫甘润的人,字出身,四十多岁,写算皆精,又会做买卖。
西门庆高兴道:“若好,你明日请他见我。”
正说着,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先来,扒在地下磕头,起来旁边站立。不一时,杂耍乐工都到了。厢房中打发吃饭。只见答应的节级拿票来回话:“小的叫了唱的,只有郑爱月儿不到。她家鸨子说:收拾才待来,被王皇亲家人拦得往宅里唱去了。小的只叫了齐香儿、董娇儿、洪四儿三个,收拾了便来也。”
西门庆听了道:“胡说,怎的不来?”便叫过郑奉问:“怎的你妹子我这里叫她不来?果系是被王皇亲家拦了去?”
郑奉跪下道:“小的另住,不知道。”
西门庆道:“你说往王皇亲家唱就罢了,敢量我就拿不得来?”便叫玳安近前吩咐:“你多带两个排军,就拿我个侍生贴儿,到王皇亲家宅内,见你王二老爹,就说是我这里请几位人吃酒,这郑月儿答应下两三日了,好歹放了她来。倘若推辞,连那鸨子都与我锁了,墩在门房儿里。这等可恶,叫不得来,就罢了!”又叫郑奉也跟了去。打发玳安、郑奉去了,又对伯爵道:“这个小淫妇儿,这等可恶!在别人家唱,我这里叫她不来。”伯爵和李铭也说郑爱月的不是。
胡秀来回话:“小的到乔爹那边见了来了,伺候老爷示下。”西门庆便教陈经济:“后边讨五十两银子来,令书童写一封书,使了印色,差一名节级,明日早起身一同去,下与你钞关上钱老爹,教他过税之时,青目一二。”须臾,陈经济取了银子来,交与胡秀。胡秀去了。
忽听喝得道子响,平安来报:“刘公公与薛公公来了。”西门庆即冠带迎接至大厅,见毕礼数,请至卷棚内,宽去上盖蟒衣,上面设两张交椅坐下:应伯爵在下,与西门庆关席陪坐。须臾,拿茶上来吃了。又见平安走来禀道:“府里周爷差人拿帖儿来说,今日还有一席,来迟些,教老爹这里先坐,不须等罢。”
正说话之间,王经拿了两个帖儿进来:“两位秀才来了。”西门庆见帖儿上一个侍生倪鹏,一个温必古,知是秀才举荐了他同窗朋友来了,连忙出来迎接。见都穿着衣巾进来,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西门庆让至厅上叙礼,每人递书帕二事与西门庆祝寿。交拜毕,分宾主而坐。西门庆问道:“久仰温老先生大才,敢问尊号。”
温秀才道:“学生贱名必古,字日新,号葵轩。”
西门庆道:“葵轩老先生。”又问贵庚、魁经。
温秀才道:“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一向久仰尊府大名,未敢进拜。昨因我这敝同窗倪桂岩,道及老先生盛德,敢来登堂恭谒。”
西门庆道:“不敢。承老先生先施,学生容日奉拜。只因学生一个武官,粗俗不知文理,往来书柬无人代笔。前者因在我这敝同僚府上,会遇桂岩老先生,甚是称道老先生大才盛德,正欲趋拜请教,不意老先生下降,兼承厚贶,感激不尽。”
温秀才道:“学生匪才薄德,缪承过誉。”
茶罢,西门庆让至卷棚内。薛内相道:“请二位老先生宽衣进来。”西门庆一面请宽了青衣,进里面,各逊让再四,方才一边一位垂首坐下。
正叙谈间,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叙礼坐定。不一时,玳安与同答应的郑奉都来回话:“四个唱的都叫来了。”
西门庆问:“是王皇亲那里不在?”
玳安道:“是王皇亲宅内叫,还没起身。小的要拴她鸨子墩锁,她慌了,才上轿。”
西门庆即出来,到厅台基上站立。只见四个唱的一齐进来,向西门庆花枝招展,绣带飘飘,都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那郑爱月儿穿着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头上凤钗半卸,宝髻玲珑。腰肢袅娜,犹如杨柳轻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艳丽。西门庆便向郑爱月儿道:“我叫你,如何不来?这等可恶,敢量我拿不得你来!”那郑爱月儿磕了头起来,一声儿也不言语,笑着同众人一直往后边去了。
一会儿,鼓乐声响动,开宴递酒上坐。四个唱的被玳安叫了上来。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吊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割切上来,献头一道汤饭。又是任医官到了,冠带进来。西门庆迎接至厅上,叙礼。任医官令左右毡包内取出一方寿帕、二星白金来,与西门庆拜寿,还要把盏。西门庆谢过,安在左手第四席。不一会,周守备赶到,西门庆冠带迎接,交拜,入席。只见觥筹交错,歌舞吹弹,花攒锦簇,痛快饮酒。
吃到日暮时分,先是任医官隔门去得早。西门庆送出来。任医官因问:“老夫人贵恙觉好了?”西门庆道:“拙室服了良剂,已觉好些。这两日不知怎的,又有些不自在,明日还望老先生过来看看。”说毕,任医官作辞上马而去。落后又是倪秀才、温秀才起身。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告知温秀才:“容日奉拜请教。寒家就在对门收拾一所书院,与老先生居住,连宝眷都搬来一处方便,学生每月奉上束脩,以备薪水之需。”
送走几个,西门庆还在前边复坐饮酒。看着打发乐工酒饭吃了,先去了;其余席上家火都收了,鲜果残馔,都令手下人分散吃了。吩咐重新后边拿果碟儿上来,教李铭、吴惠、郑奉上来弹唱,拿大杯赏酒与他们吃。
应伯爵道:“哥今日华诞设席,人人无不喜欢。”
李铭道:“今日薛爷和刘爷也费了许多赏赐,落后见桂姐、银姐又出来,每人又递了一包。只是薛爷比刘爷年小,快玩些。”
不一时,又添换果碟儿。应伯爵见有酥油鲍螺,浑白与粉红两样,上面都沾着飞金,就先拣了一个放在口内,如甘露洒心,入口而化,高兴说道:“倒好吃。”
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倒会吃,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
伯爵笑道:“也是我女儿孝顺之心。老舅,你也请个儿。”于是拣了一个放在吴大舅口内。又叫李铭、吴惠、郑奉近前,每人赏了一个。饮了杯酒,对玳安道:“你去后边,把那四个小淫妇叫出来唱个曲儿给老舅听。再迟一回,便好去了。休要便宜了她们。”
四个粉头用汗巾儿搭着头笑嘻嘻地出来。伯爵道:“我的儿,谁养得你们恁乖?搭上头儿,心里要去的情!好自在性儿,不唱个曲儿与俺们听,就指望去?好容易!连轿子钱就是四钱银子,买红梭儿米,买一石七八斗,够你家鸨子和你一家大小吃一个月。”逗笑了几句,郑月儿琵琶,齐香儿弹筝,董娇儿和洪四儿两个轻舒玉指,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放娇声,唱了一套《越调·斗鹌鹑》“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董娇儿递吴大舅酒,洪四儿递应伯爵酒。席上交杯换盏,倚翠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