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怎么会没有儿子?今天星期天,我可以和儿子一起散步,一个月只有这么一天有儿子而已,我早就离婚了。
他又回过头来说,你知道么,祝未来也快有儿子啦。
胡皮克你快给我看个病,我是不是快听不见了?我说,耳朵不停地流脓水,里面放了一只音响,咣咣锵锵咣咣锵锵,正在进行噪声大合唱,赶紧帮我驱走这些头皮发麻的噪声。
胡皮克带我回家,用药水将我耳洞里的脓汁洗干净,不停地扇动手掌,让里面尽快干燥,再用一只黑色笔管将猪胆粉吹进我耳朵里,用棉花堵塞孔洞。胡皮克嘱咐我每日换药的次数,说我的治疗方法是很科学的,一定可以治愈。怎么样?听不听得到有人在喊你?
噪音让我陷入一个沉默的世界当中。张开嘴,我的耳朵里长满了泡沫,如同潜在水下一般。我咧嘴说,有人喊我,还得请他大点声。
刘红线仍在旧沙发里终日静坐,电视机喧哗声那么大。她的体重锐减,体态由肥胖转为枯瘦,乳房萎瘪,不停地咳嗽,久久不愈。祝未来不再去找她了,留下她独自孤寂。我还以为我们只要一开口就会谈起林带,结果只是无言相对了一阵子。
怎么不说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愣了一会儿说,你说吧。
刘红线说,你只说了三个字,真是惜字如金,是要拍电报吗?
我往旧沙发靠近了一些,说我要站得近一些,不然你说话我听不见。脑袋里的噪音干扰了你的声音。
你说我的话是噪音?
我说的是噪音,不是你讲话。到底是你的耳朵有问题,还是我的耳朵有问题。
我说,你怎么这么瘦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我们交谈了三十分钟也没有谈到林带。刘红线说,祝未来对她一直余情未了,给了她一个庭院宽敞的海景别墅作为分手礼物,生活过得很快就会像电视节目一样精彩。
工人正在屋中拆卸吊灯。我说,这个吊灯满是灰尘,又旧又难看,你要搬到新家里么?她问我是不是去看刘地方了。
刘地方头发全白了,像一只白头翁。
我也老得很快,像是要赶在谁的前面死掉一样,年轻男人开始无视我的容貌,我真的像个老太婆了吗?
他们都不知道你也妩媚迷人过。枯萎的花朵也有美丽之处,你的美艳不是谁都看得见的。
你是不是恨我?
弄丢了林带和你无关,你是我的姑姑,我们怎么会互相憎恨,我无比珍视我们之间的真情,需要被原谅的人是我。你为什么要牺牲你自己,如此大公无私?祝未来再也不来光顾你了,请你原谅我让你成了弃妇。有人讲,孤独损人寿生百病,凡养生全在于爱情。终究事情有点突然,你还没有来得及去留意别的男人,再有了男人,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如果你不回北京可以继续和我住在新别墅里,住多久都可以的,快从小旅馆里搬回来吧。现在工人正在给别墅的院落安装铁栅栏,种植松树,弄好了我们就可以住进去了。我还从外地订购了一只古董沙发,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坐在上面看电视。刘红线愁闷地说,我一个人空闺独守有什么意思,这里除了一颗伤透的心别无所有。
我说,祝未来给你的奖赏真的很丰厚,他的心肠还真不错。
他留下的破烂都堆在院子里,你帮我烧掉它们。
我说,你扔到垃圾箱里就行了。
那些都是产生思念的物件,烧了才解恨。
我说,你用仇恨回报祝未来的好心呀。
刘红线说,看来一个女人不生个孩子,真的会永远无聊下去。
我说,你可以把刘地方叫来和你一起住,他老了喜欢讨论生死,正在荒芜中痛泣,兄妹间一定有聊不尽的话题,你们把日子过得生机盎然才好。
刘红线最后和我说,你把林带留给祝未来,我们都会照顾好她的。
我们看起来难舍难分,却都是在对亲人的残忍中进化的。我说,我才不相信你会对她好,你还是离她远一点吧。
西施女子医院的扩建完毕,门前花开如锦,停了几辆彩车,车身涂满了医院的广告,音响里传出欢乐轻快的歌声,车顶装置了林带巨幅画像制作而成的灯箱。如果你是一位需要以死以证清白的女人,那么赶紧来西施女子医院。开业典礼重新剪彩,再开张的医院保证还每一位病人清白之身。除了流产、整容、修复处女膜、漂白皮肤,还永久治愈肥胖症、食物呕吐癖、梦食症、暴食症。
日月更新,这里依然热闹,却总有一种荒凉之感。我来这里探望林带,她怀了祝未来的孩子,正在病室里保胎,墙壁四面洁白,露着美腿,肚子宛如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就这么衰弱地躺着,月光一样明亮。我坐在床边,也不知怅然地怀念什么。
我说,以前尹真人告诉我,怀孕的女人不要吃葱不要吃兔羹。
林带细着嗓子哭了,哭声很长,不像是哭声,听起来有些怪异跟奏哀乐一样,眼泪似雨点颗颗滴到手心。
我说,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抱上儿子了,怎么还流起了眼泪?啼哭声让我难受。
林带说,你是来告别的。
告别不需要什么形式,告别什么都不需要。我是来告别的不是来调情的,你愿意就唱支歌吧。
林带吻了我一下,嘴唇沾了眼泪酸苦得像涂了胆汁。也许我是个懦弱的人,也许我希望分离是梦,也许她仍在心里闪光。我们残酷无情地彼此抛弃。不知道我们之间是否有爱情存在过,不管有没有,它们都已经彻底消失了。我说,祝你的医院开业大吉,你的容颜永驻我心。她和我说再见的声音无声无息,几乎听不见。
走出门廊,忽然听见林带正在唱情歌,歌声那么悦耳,可惜我永远失去了林带,淡淡的歌声在心中跳跃:眯着眼欢送你的离去,众人蜂拥而下。在寻找风情的标记,一只不能忘却的软鼻梁。在寻找惹火的标记,一条发亮的脖颈首饰。野草遍地生长,眼睛寻你不见,只有晃动的手掌拦住目光,如同海水冲过来的浪花。夏天来了,换了一件花边新衣裳。一只灰鱼,飞过了天空。
汽车将在傍晚出发。
我走了,又一次从县城重新出发。天正弥漫着大雾,一丛丛苍茫的雾气是天空的呼气,其中泛出闪闪图案是无数扇的窗户,木制的、铁质的、塑料的,有人在窗前眺望,有人在窗后打盹,这些雾气弥散进了每一扇的窗户里,让他们的身上长满了露水。
曹查理开个小型货车,里面装满了水果木箱。他在我身旁停了车,探头说,青林子,你这是真的要走了吗?
我说,我真的要走了。你的腿看起来灵便了不少,脚板可以踩刹车了?
曹查理说,你的电影里有瘸子吗?我可以演瘸子,你不要忘了。
我的电影里,一个抑郁的疯子,一个绝望的傻子,一个患了绝症的骗子,还有一群喜欢喊口号又焦虑不安的群众。人群里有个瘸子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你放心吧。怎么表演焦虑不安你会吗?半张着嘴巴,眼睛不停地左右瞥就行了,有胡子的人摸胡子,没胡子的人可以摸下巴。有些导演很愿意亲自把每个动作表演给演员看,有些则不。你放心,每个动作我都会表演给你看,即便在人群中你也会被重视的,绝不会不起眼。
最后他并没有跟我讨要那一万块钱,又说刚刚又攒了两万块,想炒股,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专家,还希望我走了以后能帮忙找个炒股专家给他打电话。
在车站我和王猛虎重逢了,他没有逞威风,只拦下我递来一个长条木盒,说他专门来替祝未来送我的。我打开木盒,是一个蜡样光泽的鱼竿,我说钱已经给我了,还给我鱼竿干吗?我生活的地方没地方钓鲷鱼。鱼竿前端挂着一条鲷鱼,那条鲷鱼是用箔片制成的,闪闪发亮,随风而动。
我对王猛虎说,你对祝未来说这件纪念品很珍贵,祝他和爱人相亲相爱有个未来,寻欢作乐一辈子。
电话响了。祝未来在听筒里说,我其实可以把林带还给你的,总而言之我不想抢夺你什么东西,她自己愿意留下来的,要是她待腻了我就让她回去找你。
我说,祝未来你不会那样的,你还要天天欣赏林带的身体和笑容。
祝未来说,林带现在不但肚子大,脸也变得很大,脸不是脸,简直像一只脸盆。
我说,她的脸不会是脸盆的,我不相信脸会变成脸盆。反正我是看不到了,你随便说吧。
祝未来说,你要走了么,我送的鱼竿你收到了吗?谢谢你青林子,我快有一个儿子了。有了儿子,我就能看到我自己啦。
我说,也谢谢你祝未来,赠金又赠言让我感动,就此告辞啦。
王猛虎冲我笑,当胸拱手作个揖,嘴角的白沫飞过来,他的笑声像狗叫。
我扬扬手,说我先走一步,祝你功夫精进淫威凶焰四射。
可能有些激动,耳朵里也跟着发出哗哗水响,不断从脑袋途经脖子流进我的胸口、腹腔和脊椎骨里,最终进入血液运送至身体各处。
林带偎依在祝未来的臂弯中,将她的心停泊在那里,真的变成了他的新娘。他们将林带从我手中夺去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她了。这时候我的忧伤已经翩然而去,变得平静又遥远,没有为失去林带伤心多久,仿佛只是失去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而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林带,也就不应该为失去她而悲伤。这个故事以林带当了别人的老婆来结局也是蛮不错的。
男人失去女人,或者女人失去男人都是一些不值得悲伤的悲伤。如果我有悲伤,她仅仅是悲伤的一部分而不应该是全部。有时候我会出现周期性精神痛苦,不过已经可以像控制手指一样控制它们了。
一群一群的人都在汽车站,他们都是要离开县城的,雾气让他们的头顶好像戴着白光环。
返回北京,我还给林带打过电话,她已经尽量不说普通话,开始讲家乡的方言。不仅让我评论她的发音,还告诉我韩国人平均身高已经是亚洲第一啦,医院正在研究增高术的医学方法,谁都相信增高会给想要变得更高一点的人带来快乐。她的医院很快就会开展相关业务。
增高术会有人相信吗?你还不如卖增高鞋。其实她提起莫名其妙的增高术,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她已经产后忧郁了。
我说,祝未来的儿子怎么样了?
林带告诉我祝未来对她很好,说什么基本都照办,还命令保姆把黑鲷鱼做成熏鱼或者烤鱼给她吃,味道不错。
我说,鲷鱼清蒸才是正道,怎么会那么做给你吃呢。注意如果发灰了就不要吃了,那样的鲷鱼是有病的。
同时,她表示希望我不要老得太快,家里有一个老头了不想再看见一个老头。
我说,我会努力的。说不定多年不见之后,会以惊奇的方式再见面,就跟爱情片一样。
耳疾发作,说话的声音忽大忽小,我听到林带正在舔唇、唾吐、吮吸空气和牙齿咬合,这些声音破坏了脑子里的安静,我有些烦躁。
啼哭从听筒里传过来,她需要赶紧将奶头塞进祝未来儿子的嘴里,照看着他睡觉。也许是幸福让林带彻底失去了光彩,我们没话可说了,她在我心里失踪了。
20
昏睡,寂静之夜。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醒来,梦境沉隐而去。默想,喧哗之昼。日日盘踞屋中,喝茶水,练习抛球。我也学会了冥思,冥思着花草遍地的远方。冥思无边无量,念灭念生,久长不变,有些倦怠。
一个梦会不会被梦见两次,或者被两个人同时梦见?一个梦会像蒸汽般迅速消散,留不下任何痕迹,我尝试把它们画下来,骨盆、镜子、水手、鱼和幽谷,梦里的光景每天发生,永远不会画得和梦境一模一样。
一个人执着地练习抛球,才能慢慢体会到其中精妙之处。这种看起来复杂的技能并不难以掌握,甚至感到一种潜藏体内的力量爆发出来。我能够练习三球的花式抛掷和六球的高空抛掷,还可以边抛掷边聊天进行小丑表演,完成一出完整的哑剧。将眼窝涂上白点,鼻尖涂上红漆,和观众交换着深情的眼神,丰富的表情让丑角表演显得很生动。抛球时是沉默的,沉默的人总是显得很有智慧,让人感觉好像理解了一切的样子。小球纷飞的时候,可以觉得拥有了超自然的能力。
屋顶总是湿的,有些霉味。窗外,有一条铁轨。火车经过的时候,大概会影响我的梦境,轰响声很有穿透力,奇诡之处在于做梦的时候能让我感觉到似乎在做梦。天黑了,月亮照在我的身旁。我梦见林带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面前,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说,你又跑进了我的梦中。梦是没有尽头,向前无穷延伸的,不停地跑,也跑不出来。人常常在梦境中理解现实无法理解的事物,梦可以消融悲伤感染喜悦抚平失落。但梦境仅仅是幻觉、镜像和知觉,终究是一种精神打击,或者诡计。
此时此刻,我已经从地下室搬了出来,开了一家洗车店,挂上了插满乳白色灯泡的铝制招牌,楼上还买了一间房。毛小西正在楼下的洗车店为汽车清洗车身、擦拭玻璃和贴膜。
回来之后,毛小西坐了二十个小时的汽车也跟来了,突然坐到了我的膝盖上,发誓要一辈子永远跟我在一起,还掏出那一万块购买了一张柔软的床。她做了我的女人之后不断减肥,每天跳一种使大腿变细的体操,我们早中晚三餐都煮毛豆角吃,嘴里的味道带着果味香美无比。过了一阵子,毛小西的肥脸水桶腰粗腿都不见了,变得秀丽可人,她还学会了用长剪刀修剪刘海,温静、瘦弱又清秀,黑眼睛里面汪着水,背后还有一根好看的发辫。我可以轻易地将她抱到我的膝上。
绳索上系着一个铃铛,垂到楼下,这让我们之间的联络很便捷。我在楼上遐想、写作,阅读字迹不清的《易筋洗髓经》,学会了写十四行诗,写出的很多句子都和鱼有关,如果想毛小西了,铃声响起,她就会立刻放下洗车店里的喷水枪,湿淋淋地爬上楼来和我交谈往事,回忆成为我们调情的独特方式。我们开始互相回忆,我们渐渐没有什么可以回忆的了,默默坐着。毛小西煮甜水、烹茶头,摆好粉彩瓷杯。茶汤醇厚,玲珑剔透。她的耳环是两颗琉璃球,翡翠手镯叮当响,头发散发出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她的衣服沾了水,轻薄透明,若隐若现。
往事越谈越少,新时代已经来临。好时光无法倒流,都过去了才发现人正在慢慢变老。有时候百无聊赖,但我爱这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