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哪敢细看,一见形势不对,忙躲在轨道下,揪起衣领捂着鼻子,蹑手蹑脚前行。他们必须在麻醉济漫延过来之前找到藏身之地。幸好邵云天对环境熟悉,领着众人来到一列废弃列车旁,即从车尾的梯子爬上车顶。期间陈华声因断掌之不便,险些从梯子摔到地上,幸得邵云天眼明手快,从后将他托住,方不至闹出什么动静。
两名孩子人小体弱,抵抗不住淡淡的麻药,早就人事不省。而成人也倍感昏沉,只能靠意志支撑。
如果说站台上尚有火光可供视物,那么车顶则是漆黑不见五指。邵吴二人背着孩子,屈身摸着车顶前行,陈华声紧跟他们之后。只因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只能一边摸索一边走,以防踢到些什么东西,闹出动静。走着走着,邵云天忽然头撞到硬物,痛得他猛揉脑袋。这一撞声音可不小,不但吴翠莺和陈华声吓一大跳,甚至还引起了三名傀儡的注意。
只见他们马上分散,往声音的方向包抄过来。然而邵云天所撞到的,并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人——他清楚感受到自己撞上对方的头——只是漆黑之中,根本不知对方是谁。更糟糕的是,对方知道自己已被傀儡所觉察,竟倏然向邵云天下手,想将他推下车顶来转移傀儡的注意力!
邵云天哪里料到对方会有此一手,一不留神,就被对方推到车顶边缘,脚下一空,整个人旋即滑下,慌忙间伸手乱抓,抓住了车顶边缘的排风口,吊在列车侧面,幸而不是靠近屏蔽门的一侧,方不至于被傀儡发现。只是他再也无力还手,因为他另一只手还要抱着昏迷过去的孩子,只得咬紧牙关强忍,连叫也不敢叫一声。
吴翠莺听见跟前一阵骚乱,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好伸手往前方摸去,不料却摸到一只抓住排风口的手,再沿臂摸去,方骇然察觉,有人吊在列车边缘。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判断邵云天失足几乎掉了下车,更不知邵云天前面还有一个人。正当她想去拉邵云天一把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用脚猛踢向他。
尽管她未能马上解读出其中因果关系,但她却知道对方想置邵云天于死地,当即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胡乱向前抓去,不料摸到对方的脸庞。她一摸到对方,便即用手指甲扎对方的眼睛。对方似乎也没有料到邵云天后面还有人,一时慌了神,继而双眼剧痛,本能猛地后仰回避,谁知情急之下用力过猛,失了平衡,“咣当”一声,惊呼着从靠近屏蔽门的边缘摔了下去。
三名傀儡来到列车旁,本因车顶位置高于屏蔽门,看不见车顶有些什么。正当他们要开启夜视仪的热成像功能时,一男子竟惨叫着从车顶摔下来,卡在列车与屏蔽门之间的缝隙中。傀儡们也不多话,旋即举枪一顿乱射,男子顿成马蜂窝,一命呜呼。
枪声一响,广播室里立即炸开了锅,人们一窝蜂地哄散出来,站台顿时乱作一团。三名傀儡见状,立即展开火力网,扫射逃窜人群。区区十余名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在子弹的呼啸之下血溅当场,惨叫四起,听得人头皮发麻。三名傀儡连弹夹都未换,众人已被纷纷射倒,尸横就地。
吴翠莺等人在车顶,连手指都不敢抬一下,一直以同样的姿势趴着,就苦了邵云天吊了半天。
傀儡射杀众人后,还不忘逐一补枪,以确保每一个人都死得透彻。吴翠莺只听见一女孩哭着喊“妈咪——”,尾音弥长,悲戚而绝望。但随着一声枪响,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一句说不完且永远没有机会说完的遗言。
吴翠莺害怕得浑身发抖,但她还牢牢抓紧邵云天的手腕,唯恐他掉了下去。三名傀儡检查完毕,觉得人们再无生还的可能,方转往别处搜索。待他们走远,吴翠莺才把邵云天拉回车顶。值得庆幸的是,邵云天是一个体重不合格的男人。
听着楼上售票大厅不时传来的枪声和惨叫,邵云天知道,这个安身之所已彻底沦陷。他满怀感慨地轻叹一声,正要离去时,忽又想起什么,于是探头看了看那被乱枪射杀的男子。透过火光,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顿时捂着嘴巴失声痛哭。
“怎么是他?”他哭得很凄楚,但还是努力压低声音,“他是我朋友,是这里为数不多,愿意跟我聊天的人。我们经常坐在这车顶闲聊的。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
听他这么说,吴翠莺和陈华声亦不由得一阵感慨。这就像是一场冥冥中早已注定的悲剧,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性最为刻骨铭心的讽刺。在这场悲剧中没有黑白之分,甚至只要能保全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可视之为正确。然而在这个荒诞的时代,人们总是十分正确地上演着一幕幕悲剧。
如今能安慰生者的,就只剩下一个理由——彼此间互不知道对方是谁,就像吴翠莺安慰邵云天说,“太黑了,他没看见是你,就像你也没看见是他。”但谁又能担保,即便对方明知是自己,就不会做出同样的行为?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死了。而留给生者的,就只是一个更愿意倾向哪种解释的问题。
邵云天擦拭了眼泪,深呼吸一口气,以平伏激动的情绪。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于是引着吴陈二人继续前行。约莫走过三节车厢,他又停下脚步,放下孩子,并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傀儡之后才缓缓站起来,谨慎地拆下开车顶上方、隧道墙壁上的通风口。整个过程,他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深怕发出半点声响引起傀儡的注意。
随后,他与吴翠莺合力把两个兀自昏迷的孩子送进通风管,再借肩膀让吴翠莺和陈华声垫脚,让他们爬进去,最后才轮到自己。他们一行五人沿着通风管爬行,由于管内十分狭窄,纵横不足五十公分,别说转身,就连撅起屁股爬的空间也没有,所以他们不能再抱着孩子,只能由邵吴二人一面爬一面把孩子往前推。而且,管内还漆黑如墨,邵云天推着孩子,不便照明,只好把随身的手电交予陈华声,让他爬在最前引路。
这种行进方式确实十分滑稽,只是苦于毫无选择。
五人三爬推二,无不挥汗如雨。折腾了大半天,才来到一个三岔口。“咱们往哪个方向嗦?”陈华声举着手电东照西照,等待着邵云天的回答。邵云天抹了一把汗,往前一看,“前方和右方的管道是衔接着楼上售票厅的,再过不远管道就是呈垂直状态,我们是爬不上去的。”
“你怎么那么清楚?”身后的吴翠莺十分好奇。“这地铁站的结构图我能闭着眼画出来,”邵云天说,“不管是通风管还是附近下水道的走向,我都了如指掌。”他又跟陈华声说,“我们往左走,那里能直通另一边的轨道,出去之后我们就能往下水道走,离开这里。但一定要小心,因为不远处有条消防水管曾经渗漏,泡烂了整整三平方的天花板,我担心连通风管的吊索也受到影响,所以一会儿经过的时候,不能一起过,就怕太重,把通风管压断了。”
吴翠莺更为好奇,“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能知道得这么细。”邵云天叹了叹气,“我以前是这个地铁站的副站长。”吴翠莺惊讶地说:“原来你这么厉害,真没看出来耶。但话说回来,这里到底是哪个地铁站?”
“人民广场站。”邵云天说,“这本来要对你们严格保密的。确切地说,明确知道这里是人民广场站的,就只有我们高矮肥瘦四个,地铁站里能说明位置的东西,也全是我们毁掉的。”
“为什么要保密?”
“因为怕我们当中有傀儡,知道我们藏身的位置,就能通知敌人来清剿。”
吴翠莺苦笑一声,“像现在这样吗?”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也无可厚非啦,纸哪能包得住火。”
“这只是其中一项安全措施,能多少提高些安全性。但难保我们当中有人以前经常搭乘这条线,一眼就认出这是哪里。不过现在谈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邵云天转与陈华声说,“陈老,咱们走吧。”
就在他们要动身之际,前方的通风管忽然传来“咚隆咚隆”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进来。邵云天脸色陡变,忙催促陈华声快走。吴翠莺脱口问:“那是什么?”邵云天颇不耐烦地回答,“哎呀,不管是什么,反正不会是好东西。”
众人沿着左边的通风管,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拼命往前爬。而陈华声因为不用照顾孩子,所以很快就与邵吴二人拉开了距离。可是,未等众人爬得多远,身后的通风管便再次传来奇怪的声音。
与此前不同,这次传来的声音很轻,却极其密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沿着通风管朝自己爬来。邵云天心感不妙,更奋力往前爬,还不忘嘱咐吴翠莺,“快点爬。”听他这么说,吴翠莺只觉得全身毛管倒竖,而且自己又在队伍最后,因而怕得浑身哆嗦。她越去想象身后的东西,心里就越发毛,手脚就越不协调,费了老大的劲,却没爬远多少。
只闻声音越来越近,邵云天再也按捺不住,要一看究竟。他让陈华声把手电给他,他接过之后,勉强回头一照,头皮顿时麻得仿佛拿刀砍都不会感觉。他照了照吴翠莺,见她也想往后看,连忙低声喝住,“别往后看!”吴翠莺当场被他吓哭了,抖着声音说:“那你赶快走啦!”
邵云天别过脸去,语带哭腔地说:“把孩子留着这儿吧,我们带不走他们了。”
“你说什么傻话啦!”吴翠莺又急又惊,泪流不止,“赶快走啦!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我说,把孩子留下。”邵云天悲伤地说,“如果你不信我,就自己回头看看那是什么。”
吴翠莺循着灯光,既惊恐又好奇地回头一看。只见约五米之外,竟密密麻麻爬着如手臂般粗、色彩斑斓的蜈蚣,而其中更有不少已朝自己缓缓爬来!这是吴翠莺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昆虫而没有尖叫的,因为她的心思已浑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她跟前,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小女孩身上。
正如邵云天所说的那样,若不撇下孩子,只怕绝无活路可言。她的心像被啃了一口般剧痛,扬起手一耳光扇在小女孩的脸上,“你醒醒啦,听到没有,赶快醒过来啦。”她的眼泪滴落在小女孩平静的脸庞上,“再不醒就要死了啦!”这时,邵云天已越过跟前的男孩。“没用的,”他说,“傀儡用的麻醉济浓度极高,孩子们又太小,只要吸入一点剂量,就会昏迷很久。你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离开吧。起码,他们不会感到害怕和痛。”
吴翠莺泣不成声,哪曾想过为了生存竟要舍弃掉人性。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走,终此一生都恐怕要活在这个阴影里,可是她已别无选择。“姐姐对不起你们。”她以忏悔的口吻喃喃说道,并亲吻了一下小女孩的额头,随即把她挤到一边,好腾出些空隙让自己爬过去。就在这一挤一爬之间,她突然觉得,自己虽然活着,却又已经死了,并且再无资格自称为人。
三人撇下了孩子,速度果然快了许多,蜈蚣爬行的声音亦渐渐微弱。他们一直默默地爬着,谁也没再提孩子的事,然而谁也察觉得到那股弥漫在周围,仿佛随时能让他们压抑至死的罪疚感。或许他们只祈求孩子们千万别醒来,因为那不仅会徒添痛苦,还会让他们更为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