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视着夸父的中央处理器,眉目间渐渐勾勒出一股愧意。“我真的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抢救‘逐日’号,我也不想船上任何一个人出事。可后来‘逐日’号的情况让我彻底失去了希望,我以为大家都必死无疑了,就冒出一些偏激的想法,做出那种罪大恶极的事。”他叹了口气,“我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原谅我。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当时的一些来龙去脉。”
“你真的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年沐盈十分反感将当时的事当成故事般叙说,“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大难不死,我想就让这件事过去吧。再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时没有独自把救生囊开走,那个限载三人的小东西,该让谁上去?你看这桶子,”她指着聂纪朗用来制造火把的盛着汽油的铁桶,“假设这个桶内象征着某种恶劣的环境,而桶中的汽油就是人。如果,在这桶边开一个口子,汽油肯定是争先恐后要逃离这个环境。但如果这个环境已成封闭性,汽油就会在里面相安无事。当时的‘逐日’号就是这个桶,救生囊就是那口子,而我们就是汽油。倘若你不把这口子封了,我都不敢想象,人为了求生会做出些什么。其结果,恐怕要比现在糟糕多了。”
聂纪朗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如果你能那么认为,那就太好了。”
“你别自鸣得意,”年沐盈说,“你只是坏着心眼做了件好事罢了。”她看着聂纪朗手上的夸父,“为什么当初回到地球的时候,你不第一时间调查一下夸父出了啥问题?”
“你有所不知。”聂纪朗说,“在我们出发的第二年,也就是2031年,全世界暴发了一场叫做‘反对人造灵魂’的人文主义运动。两年后,联合国发表了《人工智能国际公约》,限制了人工智能的智能程度,所有过于类人的人工智能系统都必须被销毁。我马上就意识到,夸父的中央处理器,已是全球最先进的人工智能芯片。后来果然有相关的人员来找我问及此事。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把夸父交给他们,否则当初‘逐日’号发生了什么事,都会石沉大海。所以我就跟他们撒谎,那芯片还在‘逐日’号上。”
“也就是说,你到现在也不晓得夸父出了啥故障。”
“是的。”聂纪朗说着,便将夸父收回背包中。“等有机会吧,只要我一天不死,我都有机会对这该死的人工智能严刑逼供。”正当他打开背包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有件东西要给你。”
“给我?”年沐盈困惑地问。
“你等下,我找找。”聂纪朗从背包中取出一团用旧布包裹的物件,手掌般大,四四方的,看上去像个相框。“你拆开看看。”
年沐盈接过拆开一看,两行泪水便顺着她的脸庞滑下。那是碎成了碎片又被重新粘起来的烤瓷照片,上面烤着她搂着父母脖子一起拍的自拍照。
“‘逐日’号上的人除了我,在八宝山里都有墓碑,是政府给你们建的,我偶尔会去扫扫墓什么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北京生活和工作,即便是事变发生之后,我也还留在北京过了两年。”聂纪朗看着烤瓷照片说,“有一次,我在你墓碑前发现这个烤瓷照片,想是你父母给留下的。事变之后,我想起这个事,就偷偷回了趟八宝山,看还能不能找到。结果你的碑断了,这烤瓷也碎了,我就拿万能胶给粘起来,随身携带。虽然陶瓷带起来很不方便,但我们那代人,已经没几个会把拍好的数码照片冲印出来,等到什么手机、平板电脑都没电或者坏掉之后,大多数照片也就一起没了。所以有那么一张半张实物照片,会显得弥足珍贵。”
年沐盈抹去了眼泪,“你回来的时候,爸妈还好吗?”
“你是指你爸妈还是我爸妈?”
“都有吧。”
“我爸妈事变之前就走了。”聂纪朗垂头看着地上的泥尘,“先是我爸中风,入院没有一个星期,就撒手了。我妈承受不了双重打击,在我爸走了半年之后,突然心肌梗塞,随爸去了。”
“双重打击?”年沐盈问,“还有啥打击?”
“你呀。”聂纪朗没有抬起头,似乎怕被年沐盈看到自己的模样,“我每次找他们,他们总会提起你,说聂家对不起你。两位老人家在以为你葬身太空之后,直到离世都一直郁郁寡欢。他们真的很想你。我每次看到他们想你的样子,都会觉得很愧疚。久而久之,我没事都不敢联系他们。”
年沐盈刚抹干的泪痕又再淌下了眼泪。过了许久,她才说:“那我爸妈呢?”
聂纪朗沉默了片刻,才徐徐地说:“我更不敢联系他们。”
“为啥?”
“他们要我还他们女儿。”
年沐盈再也忍不住了,哭得肩膀颤抖不止。她强压着哭声,但悲伤的哽咽还是引起周围的人的注意。聂纪朗很想抱她一下以示安慰,可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我一直有寄生活费给他们,”他接着说,“起码在事变之前,我都一直寄着。”
过了良久,年沐盈的情绪才得以平伏。“事变之后,你有联系过他们吗?”她问。
聂纪朗点了点头,“联系过,但已经联系不上了。”
年沐盈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当我看见上海变成这样子的时候,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不管是什么时候,有心理准备总是好事。”聂纪朗这才抬起头说,“你看这世界,所有的人造规矩都已经失去效力了,只有老天爷的规矩还在运作着,也就是自然法则。这老杂种,”他竖起手指指了指天空,“从来就只管生和死,其他什么都不管。所以你明白吗?这世界现在除了生死,就再没有别的事了。我们作为人就得有心理准备,要么拼命地求生,要么爽快地受死。”
在当初的婚姻生活中,聂纪朗也是个爱讲大道理的人,那时年沐盈一句也没听得进去。而现在,她却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其实对于人类来说,这世界变成如今这样子并非毫无好处。”聂纪朗继续说,“最起码,我们不用烦账单,烦房贷车贷,烦孩子上学念书,烦老人身体抱恙。你看看周围,你说这是2050年还是3050年,又有什么区别?时间变得没意义了。以前老是想着,明天要干啥,后天要干啥,下个月要干啥,下个季度要干啥,昨天就得为明天打算,去年就得为明年安排。我时常在想,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现在好了,所有人造规矩都没了,再也不用管什么前程、仕途、名利。社会构造简单了,人的追求也跟着简单起来,现在就是为了活着,就像那墙上面写的一样。”他指着那面年沐盈曾留意过的墙,“你不觉得,那就像一个填充题吗?‘只要还活着’后面的墙都坍了,就好像是一个括弧,只要满足了前面的条件,后面的括弧里,你想填写什么都可以。”
年沐盈不禁听痴了。聂纪朗对那面墙的解读,与自己恰恰相反。一个乐观,一个悲观;一个积极,一个消极。由此形成了两人心态的鲜明对比。
“有时候,我还觉得能目睹这个时代,是一件挺浪漫的事。”聂纪朗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柔情,“多少人想活到世界末日,却死在了半路。你说是不是?”
年沐盈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为了别让他看出自己有点慌张,在避开他的目光时,她并没有把脸扭开,而是突然把视线斜开。“是了……”她顿了顿,意在找些什么别的话题,“救生囊虽然有足够的休眠剂供你休眠,但你怎么解决恒温问题?”
“我是穿着‘逐日’号的航天服休眠的,还拆了救生囊的三套后备航天服,一套用来填充休眠箱里的空隙,其余两套用来覆盖着休眠箱。”聂纪朗说,“还有就是,原来在‘逐日’号出发前,空间站见救生囊载荷允许,就配置了三套生命保障背包,其中就有加热部件。我也是后来查看配备记录才知道。之后我就计算好休眠时间,每隔一阵子就醒来更换部件,在救生囊的防冻层、休眠箱、航天服和加热部件的四重保暖下,好说歹说总算熬过太阳风。”
“你命还真大。”年沐盈一半感慨一半揶揄着说。
“或许这是因为你的缘故。”聂纪朗目光游离在四周被火光照亮的树木上,像是在寻找什么焦点。
“这跟我有啥关系?”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聂纪朗拾起身旁一节悬铃木的落枝,丢到火堆里烧,“跟你有过感情的男人,都特别命大。”
年沐盈马上戗回去,“岂止是男人,‘逐日’号上的男男女女都跟我有过感情。”聂纪朗笑言,“我基本可以确定你还是年沐盈了。因为你只会在对着我的时候才用这种口吻说话,这种事其他人想学都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