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头扶额,陷入深深的绝望中,仿佛只要一缕微风,就能刺痛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呆坐良久,空乏而无助的他竟用食指在地板上抹尘而字。当他回过神来,觉得这样做太不合时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间在地上写下一个连贯而漂亮的“盈”字。
其实早在他与年沐盈的恋爱时期,每当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他总会提着笔,像现在这样不停地书写着“盈”字。他模仿过不少大名家的书法去写,古有柳公权、颜真卿,近有孙中山、毛M泽Z东D,但凡他觉得好看的,他都模仿过,只是写来写去,都是那一个“盈”字。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写的“盈”字怔怔出神,脑海里飘过许多和她的过去,在神游间,眼眶渐湿。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她,即便到了与她离婚,再到她改嫁的时候。如今,他想到自己再也见不着年沐盈,心中不由得酸痛交加。如果她知道自己死在哪里,能过来看上自己一眼,兴许还没那么遗憾。怕只怕没人告诉她,或者……她压根不会那么做。
心情极端低落让他产生某种与现实剥离的错觉。他感到自己不清醒,像快睡着一样,但他倒宁愿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他对身周的感觉越来越弱,像患了某种深空后遗症,却不料有东西撞在自己的肩膀上,教他浑身一激灵,猛地睁眼,竟看见梅若虎赫然站在自己跟前。
他吓得毛管倒竖,情不自禁紧贴墙壁,骨碌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心想梅若虎果然要前来索命!谁料梅若虎却说:“英哥,你怎么坐在这里?”他觉得很是怪异,一连眨了十数次眼,才看清眼前人不是梅若虎,而是潘德念。
他实在喜出望外,愣了半晌才懂得展开笑颜。潘德念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汤兰,两人心有灵犀地耸了耸肩,都对他百思不解。吕湘英扶着潘德念站了起来,他激动得有点颤抖,想着该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潘德念问他是否感到不适,他也只能摆手示意无碍。这时,汤兰从旁递过两件衣物,“在楼上找到些以前住客的遗物。你先换了。”
吕湘英颇感意外,再仔细看了看潘汤二人,才发现他们都换了衣服。他微微一笑,暗暗庆幸这不幸中的大幸,随即在潘德念搀扶下,回到客房换掉身上的脏衣。
“对了。”在换衣时,吕湘英问潘德念,“严黄和那结巴去哪了?”
“出去找吃的。说是这里近运河,兴许能找到些河鲜。他还跟我说,如果他们去了太久,就千万别去找他们,因为傀儡对水域监控得相当严密。”
吕湘英沉吟片刻,又问:“他们去了多久?”
潘德念想了想,“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吧。”
吕湘英心想,不会真的就碰上傀儡吧?不料念头刚起,门外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忙了半天,只找到这些。”正是严黄。“哎哟!老子叫你跑!”话音未落,不知哪里冒出一只青蛙,蹦蹦跳跳地跑到客房里。严黄追了进来,青蛙东躲西藏,严黄直撞翻两张椅子,才将它逮住。他把青蛙捏在手里,笑嘻嘻的说:“孙悟空都逃不出老子的五指山,就凭你这傻逼还敢造次!”
他见吕湘英看着自己,便举起青蛙爽朗笑道:“嗨!醒了。睡得可香?来!蛙儿给船长打个招呼。今天能有幸成为船长的午餐,真他妈是几生修来的造化。”吕湘英见他虽然戴着反光眼镜,知他一定做足了防范措施,却始终放心不下。“你们去了那么久,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严黄微微一愣,便知道他的意思。“瞧你这疑心病。你忘了?傀儡在大白天无法干那事的。而且老子还戴着眼镜,万一出什么事,我还能刺瞎自己。”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受到傀儡的突袭,还没来得及刺瞎自己就已被制服,然后被拉到什么黑房子里拍照。”吕湘英说。
“你看看你们船长,”严黄冲潘德念一笑,“还没真正被蛇咬过,就先怕起草绳来。——那你来搜搜,看我身上有没有那邪门的相机。傀儡一般都会带着那东西,以防随时能把自己的意识传走。”他右手捏着青蛙,左手提着个白布团,摆出一副欢迎搜身的姿势。吕湘英却关注起那个白布团,便问:“那是什么?”严黄拍了拍布团,“有青蛙,还有泥鳅,在一条小涧里找到的。天杀的,老子一到什么河边江边,就担心会碰上傀儡。逮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
这时,汤兰和杨处寒也进来了,杨处寒手上拎着些树枝,腰间还别着一瓶清澈的水。吕湘英朝他们点头示意,严黄却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搜还是不搜?要不搜,我他妈就去准备吃的了。老子都快饿得肚皮贴着后背了。”吕湘英看了一眼他的大肚子,心想生存都这么艰难,怎么还能胖成这熊样,还肚皮贴后背呢。
严黄见他笑而不语,索性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客房的洗手间,将青蛙泥鳅一股脑全倒进浴缸里。“杨处寒,别他妈傻逼似的愣着。把树枝拿过来,我要做青蛙烤串儿。”
杨处寒解下腰间的水瓶给汤兰,“这……这是小……小涧里取……取的水,烧……烧沸就……就能喝。”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合火柴,“楼……楼下找……找到的。”说完,就走到洗手间里忙活起来。严黄接口道:“现在干净的水源也他妈不好找。自从净水厂让傀儡给占了之后,我就再没喝过一口自来水。拿江水过滤吧,产量低不说,还得冒着极大的风险到江边取。这几个月来,我们喝的全是蒸馏之前攒的雨水,喝得我他妈舌头都大了。如果可以,咱们就找些容器,在回去的时候再到那小涧取些水,兴许还能抓上几只青蛙。”
汤兰接过水,想想这里一二楼是餐厅,既然是餐厅就一定有厨房,有厨房就一定有锅碗杯碟什么的,正好用来煮水。潘德念见她一声不响的走出房间,便问:“你去哪里?”汤兰足不停步,边走边说:“去厨房看看有啥能用的。”
“那等上我。”潘德念追了上去,“我陪你一块去。”这时,严黄又在洗手间里说:“对啊!这里有餐厅,就自然有厨房,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杨处寒,你去陪他们找找,看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杨处寒应了声“嗯”,便又随汤潘二人去了。
“我说吕船长,”过了好一阵子,严黄又说,“事变之前,你们可都是国家的精英分子,过的应该都是富足生活吧?我他妈干了几年交通协管,忙死忙活的也只挣个温饱。有时候想,大家都他妈是爹生娘养的,咋就那么大区别?直到事变之后,我才发现老天爷是公平的。那些以前恃着自己多念几年书就娇生惯养的傻逼,全他妈比我死得早,真是笔下有万夫莫当之勇,手中却无一技旁身,个个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孬种。每次想到这些,我他妈心里就平衡多了。想想这世界变成这样,对我来说也并不完全是坏事。你说是不是啊?”
“你这是反智主义。”吕湘英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哈哈。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说你。”吕湘英朝洗手间望去,洗手间的门是一面镜子,正往里开着,他从镜子中看见严黄蹲在浴缸前忙活的背影。“他妈的这泥鳅真滑手。对了,如果咱们能找到你的太空船,能开走吗?”
吕湘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盯着严黄的背影出神,以致严黄问了什么他全没留意。“船长?”镜子中的严黄停下了手,并竖起耳朵去听房间里的动静。吕湘英回过神来,“对不起,刚走神了。你说什么?”严黄听见吕湘英说话,才又低下头去忙他的活。“我说,如果咱们能找到太空船,能驶走不?”
吕湘英说:“只要推进器没给拆掉,‘逐日’号有水就能启动。”严黄颇为好奇,“为什么?”
“因为‘逐日’号安装的是氘核聚变推进器,而氘这东西从水里就能提取。”吕湘英如是说。
“虽然我听不懂,但还是觉得挺神奇。”严黄说,“诶?不对呀,既然飞船都能用海水作燃料,为什么直到事变前的汽车还是烧汽油?”
“因为当年这技术的可控最低功率也远远超过陆上行驶的安全值,只要一启动,车就已经不知撞到哪里去,所以就只应用在航天事业,而且还是行星际航行时才能用。但我猜想,如果世界没有变成这样,估计现在满大街的汽车都是用这种技术作驱动。就连一切的用电,也将是以这种技术生产。”
“我他妈还是听得不太懂,”严黄笑着说,“但听着很有科幻片的感觉。还是你们念过大学的人知道得多呀。不过照此说来,这飞船不就可以飞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了?”
吕湘英回忆着“逐日”号的情况。“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前提是‘逐日’号的氘提取设备没坏。你知道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故,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设备坏了没有。你想飞到哪里去?”
严黄说:“我想借此飞到海拔更高的地方。昨晚你看见没,那个怪物连月光都不敢晒一下,我猜他们怕光。那我们找个海拔高一点的地方,可能会对我们更有利。说真的,我还没见过那些鬼玩意儿在光天化日之下满街跑。”
吕湘英心中一动,似乎想起此什么。“我看见他的样子,他的指间长着蹼,下巴颏好像还长着鳃,而且你说过他们喜欢吃鱼和海藻,睡觉喜欢钻洞。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应该是水栖类生物。倘若他们是外星生物,那放眼太阳系,除了木卫二,就没有别的天体有足够的水去供生物生存,只是那颗卫星上不可能存在智慧文明。如此看来,他们要么就是来自更遥远的系外行星,可我至今没有看见他们的航天载具,他们所用的一切也是我们的造物。所以——”他咽了咽口沫,目光凝视着窗外某片白云,“他们只能来自海里。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就活在地球上,只是人们没能发现罢了。”
他沿着自己的推论去思考,敌人的轮廓和背景越发清晰。“我听得出来,他们对人类有很深的仇恨。千叶……那家伙昨晚跟我说,他们是复仇使者,要杀光人类。如果他们是来自外星,就不大可能对人类怀有如此深仇大恨。除了人类曾经伤害过他们之外,我找不到第二个解释。你的猜测兴许是对的。如果他们是水栖生物,并且一直活在海里的话,那他们一定不能长时间脱水。另外,如果他们是来自海洋的推论成立,而人类一直没有发现他们,那他们一定是有组织有意识地避开人类的海洋勘探活动,由此推论他们极有可能是生活在深海,甚至在海床以下。他们长时间没有接触阳光,对光过敏是再自然不过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怪物连月光都不敢晒一下。”
这时,汤兰等人回来了。吕湘英神采飞扬地跟他们说:“老严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知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汤兰他们却木立在房门外不言不语。吕湘英看出他们神情有异,问道:“你们怎么……”可他话没说完,门外便有人大喝:“进去!”吕湘英听出那是陌生的声音,心中便知大事不妙。只见汤潘杨三人缓缓步入客房,他们身后,是两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吕湘英早已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冲口大叫:“老严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