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叔的准星在吕湘英等人的脑袋上划过,似乎在筛选着该先向谁下手。他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企图弄清他们到底谁是兵,谁是将。
他先看见一个光头胖子领着一个矮子往自己身处的旅馆走来,而另外四人却站立在原地没有任何举动。他就想,对方的头目一定就在那四人当中,走过来的两人不过是个探路兵。所以他把准星移到吕湘英等人身上,打量着他们的神态举止。
可是,那四人聚首谈了几句之后,竟然也跟着走了过来。光头胖子与矮子站在半路上等着他们,只见后面四人当中,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稚气未脱的独眼小伙正搀扶着一个身材高挑、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一步一瘸地走着。他已经看出来,那中年男人受了不轻的伤,伤口就在大腿处,湿透的衣衫隐约可见新鲜的血迹,估计伤口正在渗血。
他再看另外两人,一个是虎背熊腰、昂藏七尺的大汉,初步评估他应该是对方队伍中,最难缠的家伙;而另一人却是雌雄难辨、肥肿难分,看样子应该是他们的累赘。
梁叔微作一笑,心中暗暗欢喜,然而当他再仔细看去,笑意便更浓。原来对方六人之中,火力最猛的也不过是光头胖子手中的自动步枪,而矮子的手枪基本没有丝毫威胁,就更不用说其他人手上的破铜烂铁。
一念之间,梁叔便有了打算——只要毙了带枪的两人,剩下那四个凭他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也难逃成为枪下鬼的命运。他把准星瞄准着那胖子光秃秃的脑袋,潜意识只看作那是一个西瓜。这是他独有的自我暗示的本领,每当他要对无辜的人下手时,他就会这样去暗示自己。或许,他从来就不相信有人是无辜的。
然而讽刺的是,他这一枪倘若打出去,杀死的将会是本想解救自己的人。
梁叔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行动步骤,他要等对方走到一个尴尬的位置才动手。这个位置既不能让他们跑回去以孤杉和废车作掩护,也不能让他们在枪声第一响之后全都涌进旅馆。他的理想是,在旅馆外要干掉对方至少三人——其中还要包括两名持枪者,然后由阿昆用自动步枪对其火力压制,防止其余人等拾枪。他们若是在混乱中分散,自己则以逸待劳,用狙击步枪逐个击破;若其中有漏网之鱼窜进旅馆,占了火力优势的己方还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他反复推敲每一步,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静待对方走进一个两头不是岸的位置。他的目的十分明确。“阿昆,老规矩——”而且十分残忍,“一会动手之后,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吕湘英一行人又怎会想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陷阱。
“那光头胖子再走五步,我们就动手。”梁叔吩咐道,“一步……”
严黄尚自不觉,只提着手电筒照向大楼。
“两步……”
他很快就知道,那是一间食宿双营的旅馆,外墙还悬着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霓虹灯箱,在爬山虎的缠绕下,仍依稀可见“旅馆”二字。
“三步……”
他同时也发现,在旅馆一楼饭店大门对开,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正在冒烟,显然就在不久之前,曾有人在那儿烧什么东西。
“四步……”
一股焦臭味随风飘来,味道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在哪里闻过。吕湘英吸了两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那个被毒杀在地铁值班室内的孙祖灯——旋即望向严黄,想问问他对这气味有何评价,却不料严黄也以同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便即明白到,自己想到的,严黄也想到了。
然而就在此时,所有人的思路都被打断了。梁叔没有再数下第五步,吕湘英和严黄也没再关注那股异味。因为夜空之下,竟隐隐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谁都清楚,当今天下能开车的大多是些什么人,不由得暗暗慌神,只千祈求万祷告,希望那车只是路过而已。
但他们的侥幸之心很快就被越来越近的车声所摧毁。吕湘英知道情况危急,左右顾盼一下,便提议到旅馆暂避。可是严黄却极力反对:“那只有死路一条!我猜他们八九是奔那旅馆来的。”
“那怎么办?”潘德念急得满头大汗。
“要不赶快跑呗!”梅若虎说着,竟已踏起步来,一副跃跃欲奔的样子。
“你傻呀。”潘德念说,“你两条腿能跑过四个轮子吗?就算你能跑得过,英哥能跑过吗?”
“那边中不中?”汤兰扬手一指,正是那孤杉和废车。
严黄听着车声将至,也来不及细细推敲。“看来只能赌一把了。”说着,便领众人回到孤杉和废车旁藏了起来。这次轮到梁叔等人傻眼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犹豫间,两辆运兵卡车已披着月色、拖着一条长长的灰尘带驶了过来,不稍半晌,便已稳稳停在旅馆门前。
这时,一人从带头的运兵卡车跃了下来。吕湘英远远看见,一股血气情不自禁从心头涌起,神经顿时紧张起来。那下车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天前驾船出海“迎接”他们的千叶忠信!
只见他下车之后抬头环顾四周,然后举起食指在半空划了个圈,他身旁一副官模样的人便立即扯高嗓子大叫:“把旅馆围起来!”两辆运兵车旋即涌下四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日军”,并以极快的速度,将整栋旅馆团团包围。
千叶忠信见一切就绪,才走到第二辆运兵车旁,撑起一把如镜子般明亮的伞,然后毕恭毕敬地打开副驾车门,接下一个身披及地银白斗篷的人。
吕湘英根本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只觉得他来头不小。
那人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往千叶忠信身旁一站,竟比他足足高出三个头有余,估计身高已逾两米。千叶忠信仿佛害怕他被月光晒伤一样,高举着伞子片刻不敢离开过那人的头顶,还垫起脚跟与他交头接耳,但看样子那人却没有仔细去听,只顾着东张西望,好像很好奇的样子。
就在此时,骇人的一幕出现了!就在那人斗篷的下摆处,忽然有什么蠕动起来。接着,一根几近两米长,光滑如蟮,成人小腿般粗,像是蟒蛇的东西伸了出来!
吕湘英不由得一阵恶心,心里正想着那家伙怎么还养了条蟒蛇。然而,蟒蛇越举越高,并且缠住斗篷一角,随即轻轻一掀,斗篷脱身。
人们当场愣了,脑袋像突然休克了一样,顿时失去了知觉和反应。
那斗篷之下,哪里是个人!
他通体乌黑,四肢修长,但样子却长得像一只鸟,或许说像一只乌鸦。但与乌鸦浑身长满羽毛不同,怪物的皮肤光滑得就跟那蟒蛇别无二致——不!那根本不是什么蟒蛇,而他的尾巴,足足有两米多长!他的一双眼睛像乒乓球般大,血红如两颗鸡血石嵌在脸上,时而明时而暗,在月色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他身上唯一长毛的地方就是脸颊两旁,那儿长着浓密的黑色毛发——像马鬃一般——宛如一件皮草,覆盖着他的前胸后背,并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抖,敢情他的呼吸器官是长在颏旁,像是鱼类的鳃;
他的双臂纤长,手掌宽大,却只长有三根纤细如枯枝的手指,指间还长着柔软的,看着像磨砂质地的黑蹼。
然而,看似野兽的他却并非一丝不挂,最起码他腰间还围着一条赤金滚边的绯红裆布,布上还烫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图案,仿佛是某种神秘咒语,又像为了展示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力。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难道是外星生物?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外星人还需要开车的。吕湘英等人本以为自己已大致了解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蓦然察觉,自己只不过是刚刚跨进了迷宫的入口。
但见那人形怪物尾巴轻轻一卷,将斗篷卷成一团,放到千叶忠信的手中。千叶忠信接过斗篷后,连忙取出一瓶东西,朝人形怪物浑身上下喷了一层喷雾,然后才敢收起伞子。月光之下,喷雾点点生光,粘在人形怪物身上后,光滑的皮肤旋即泛起一层朦胧的银光,远远望去尤如一团星云,煞是耀眼。看来那瓶喷雾是某种高度反光的物质。
怪物环顾四周,眼中的红光忽然暗淡下来,胸膛缓缓起伏,脸颊旁的毛发亦随即抖个不停。“好清新。”吕湘英几乎把自己的眼睛从眼眶中瞪出来。他完全不敢相信,怪物竟然开口说话了,而且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只是那声音实在太浑厚低沉了,听起来有点像是在水中说话,又有点像低音功放,吕湘英等人远在两百米开外,竟也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吕湘英也留意到身边的人,无一不是像见鬼般的神情,就连一向镇定的汤兰,亦难以掩饰满脸惊诧。
人形怪物正说着,尾巴已从地上卷起一小撮土,放在自己手上搓弄。“陆地,多么美好!”又弯下身去抚摸一株小草,“到处都充满着生机,盎然无崖。如果这么一个世界只属于我族,那该多好。”他抬头仰望旅馆——
“出来吧,多余的反抗只会令你们更加痛苦。”
然而,这么一段开场白却缺少回应的观众,但人形怪物似乎对观众的冷淡并不以为然。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仿佛要感受每一次地面带给脚掌的触感——不!与其说是脚掌,倒不如说是爪子,而且也是长着蹼的爪子。
正走着,他被一件冷不防闯入视线的东西吸引着。那是一堆被烧成焦黑、还微微散发着焦臭腥味的东西。他很好奇那是什么,于是走了过去,尾巴一递一卷一揪,然后倒提起一具黑乎乎的人类骸骨。他将其提到自己面前端详半晌,又伸手摆弄了一下。“肮脏的人类。”这就是他对眼前的骸骨唯一的评价,随即尾巴一挥,“呼”的一下,竟将那骸骨抛得奇远,“哐当”一声响彻夜空,正正落在吕湘英等人藏身的废车上。
吕湘英等人都被吓得面无血色,无不暗暗惊骇于怪物的尾巴,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你们这种无谓的反抗,应该称为‘执迷不悟’。”没等吕湘英他们回过神来,人形怪物又再开始说话,“只可惜,你们终究要为这种偏执付出沉重的代价。”
虽然他在那儿侃侃而谈,但吕湘英由始至终一句也没听明白,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跟谁说话。他只知道,敌人的真面目终于露出水面,一如他早前的猜测,敌人果然不是人。
然而,尽管敌人不是人,也应该有身份。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外星来客?变异怪物?还是什么未知的种族?
“好吧!”人形怪物颇为唏嘘地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话音刚落,那帮将旅馆团团围住、早已整装待发的“日军”旋即戴上“相机”,兵分三路,一路攻前门,一路封后门,余下一路把守外围,如铁桶一般将旅馆围个水泄不通。
梁叔和阿昆听着他们纷沓的脚步声,脑海里已然一片空白。他们其实早有随时死亡的觉悟,只是没有想到死亡会以这种姿态到来。或许他们真正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他们相互对视无言,心中纵有百般滋味,也无从说起。曼君一脸木然,似乎大限将至反倒让她觉得内心泰然。她一手轻轻拍着因困乏过度而熟睡的小霖,一手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见梁叔和丈夫望向自己,她也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淡然得仿佛在说,“就这样吧。一切都无关重要了。”然后打了个呵欠,把脸庞贴在小霖的头上,闭上眼睛睡了,心中默默许下遗愿——
就这样一睡了结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