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想我在嘉绍大桥上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因为对朋友的承诺,我想我没有游过杭州湾的毅力。
我和孩子都活了下来,在这片面目全非的废墟上。
他不是我的孩子,但他却管叫我爷爷,我也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不是他的爷爷——起码血缘上不是。
我的家人早就离去了,这个世界也没有我逗留的理由。我也一把年纪了,该死了。
但孩子你知道吗?当我还在的时候,你我还勉强能算是彼此的亲人。但倘若我不在,你就真的举目无亲了,也没有人能告诉你,你亲人的故事。
所以我希望我尽可能地活下去,直到你能理解一些事。我会将我们彼此的亲人的过去都跟你说一下,那么就算我死了,这世上起码还有你会记得他们。
然而,我这个不值一提的想法,可能过不了今晚。
==========来者不善==========
“雨总算停了。”声音来自一片被树影遮蔽、湿漉漉的草丛之中,“你到底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儿正有人举着望远镜,远远观察着两百米开外的一栋六层旅馆,“就在咱们的旅馆里。”
“他们一共几人?”
“四只。不,五……也不!六只。都穿着日本军服。”
“真的就只有六人吗?”
“看得见的就只有六只,藏起来的就不知道了。”
“没理由。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搜过那里,为什么今晚会来?而且还冒着这么大的雨。”
“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们一直藏在那儿?”
“先看一下再说吧。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好像在部署位置,每一层都埋伏了人,楼顶还有望风的。看样子,真的是在等我们回去。梁叔,这怎么办?曼君他们可还在里面。”
“你看见曼君他们了吗?”
“没有。该是躲起来了。”
“你刚刚说,那些家伙在埋伏?”
“是的。现在都躲起来了,一只都看不见。”
“好,这就说明他们不知道我们一直在那儿生活。”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们知道,就不该是埋伏,而是搜索了。”
“那他们为什么在咱们旅馆埋伏?”
“反正不会是好事,可能待会旅馆就会变成是非之地。我们赶紧找上曼君他们,然后离开这里。”
“那咱们的家当呢?”
“小命都保不住了,还担心什么家当。”
话音刚落,一条矮矮胖胖的身影倏然从草丛窜出,掩身在一株径约八十公分的柳杉后,并朝草丛处挥手。“阿昆,快跟上。”
这时,草丛中又再窜出一人,矮身在树旁的一辆废弃轿车下。“他们有人在高处望风,月光又这么好,我们就这样过去,一定会被发现的。”这个被称作阿昆的小伙子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那旅馆方圆百十米内,就只有他们正掩身的一株孤杉和一辆废车可供隐蔽之用,与旅馆相隔着一片空旷之地,看样子以前是个广场。他们当初挑这旅馆生活,也是图这四周视野开阔,只是谁也没想到,这点优势现在竟变为劣势。
但梁叔似乎并不认为这是劣势。“就是要让他们发现。戴上对讲机了没?”
“戴上了。”
“好。你现在就过去,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给我大摇大摆的。”
“就……就这样走过去?”阿昆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者说他觉得这位年近七旬的梁叔根本就是在耍自己,“他们可是有枪的。”
“废什么话!”梁叔轻声骂道,“他们要的是你的身体,不会轻易开枪的。你到旅馆里弄些动静,一是吸引那帮家伙来找你,只要他们离开埋伏的位置,我就有办法将他们逐个击破;二是让曼君他们知道咱们回来了,他们自然会想办法跟我们里应外合,我会在外围掩护你的。”
阿昆正要问如果他们开枪了怎么办,梁叔却喝斥他:“快点!再犹豫的话,你老婆和小姨就会变成他们的人了,还有小霖……”他蓦地止住话头,似乎想到些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事。
一谈到自己的老婆,阿昆的目光突然变得异常坚定,朝梁叔点了点头,竟就真的走出废车,大摇大摆地往旅馆走去。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腾腾乱跳,因为他知道自己已进入了敌人的视线范围,唯一能赖以壮胆的,就只有手中那柄自动步枪。“记住,”他的耳机里响起了梁叔的声音,“别用眼睛看。”
“明白。”他低声回复,抖着全是汗水的手打开自动步枪瞄准镜的夜视功能。他也知道自己非常害怕,所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没事的……没事的……”还装作漫不经心、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踢着地上一切能踢得动的杂物,偶尔又弯身装作系鞋带,或是打呵欠打喷嚏。寂静的四周顷刻回荡起他装模作样的声音。
他一面故作轻松,像在花园里闲庭信步一样,一面仔细打量着那栋几乎可以称之为家的六层旅馆。在事变之前,那旅馆是食宿同营的,首二层经营餐饮,其余四层经营住宿。事变之后,这家旅馆侥幸未被轰炸波及,故仍保留着当时的模样。
然而五年时间弹指即逝,旅馆早已物是人非。如今那里,只剩下一排排无人安坐的椅子、一间间无人下榻的客房、一张张四面皆空的饭桌、一双双纵横交错的筷子、还有摇摇欲坠的吊灯、泛黄斑驳的墙壁、无人问津的厕所——就像为人类文明的坟墓刻下墓志铭,证明人类曾经辉煌过。
阿昆看着眼前一扇扇黑门暗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害怕的到底是隐藏在旅馆里的敌人,还是这栋建筑所散发出来如鬼屋般的荒凉。其实敌人与荒凉,他都不是第一次面对,只是当这两者交织在一起,却叫他毛骨悚然。他只觉得自己从未试过如此害怕这家旅馆,甚至从未如此害怕过这个世界。或许,他是因为敌人而害怕荒凉,同时又因为荒凉而害怕敌人,就像一名球员到了敌对球队的主场一样,总会觉得叫天不应,叫地不闻。
梁叔悄悄从树旁探出胖胖圆圆的脑袋,远远观察着阿昆的一举一动。月光之下清晰看见他的容颜,那是一张被风雨磨砺得如岩石一般的脸,严肃得仿佛从未展示过笑容;一道刀疤自左眼角延伸到右唇角,将脸庞斜分为二;一脸银须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像圣诞老人,但绝对没有一丝和蔼可亲的感觉;脑袋四周的头发刮得干干净净,只留着头顶一撮稀疏的白发,就像是蒙古人的发型;后脑刺着二十八个隶书小字,宛如一首七律——“我哭我笑皮可扒,我悲我喜肉可剐。我贪我痴骨可挫,我嗔我怨命可杀。”其用意是提醒周围的人,只要自己出现以上情绪的时候,任何人皆可把自己杀掉。
他从背后解下一柄仅枪管就足有八十公分长的反器材狙击枪。“老古,”这是他为狙击枪取的名字,“这趟能否化险为夷,就得看咱们了。”他从铺地的烧结砖缝中一连拔了好几把湿碌碌的野草,又割断了树下的乱藤,缠在狙击枪和自己身上作为保护色,随后把枪架在树干底部一个像柚子般大的树结上,肩膀紧紧顶着枪托,右手紧握枪柄,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左手使劲压在枪膛上以作固定,并曲掌作篷遮挡瞄准镜,以免镜片反射月光,暴露自己的位置,最后低头隔镜窥物,监视着旅馆中的动静。
只见夜视瞄准镜中,阿昆的身影已走到旅馆正门。正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却发现大门紧闭着,怎么也推不开。“梁叔,”他低声朝固定在肩膀上的对讲机说着,“大门好像锁了。”
“那门锁老早就不能用了,”梁叔回应他,“估计是那帮家伙用什么顶着。你把门旁边的玻璃窗砸了,弄些动静,我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动作。”
得到梁叔的指示,阿昆也没想太多,转身走到旁边的玻璃窗前,“哐当”一下用枪托把窗户给砸了,然后用夜视瞄准镜往一片漆黑的饭店里看。
镜中的饭店,是一片近绿远黑的世界。惨淡的绿色夹杂着诡异的黑色,搭配着空桌椅,让这家饭店看起来像是在举办什么冥宴。——阿昆连忙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饭店内没有丝毫动静,一切都显得非常寂静,寂静得连风也不敢靠近。“他们有什么动静吗?”阿昆低声朝对讲机问。
“暂时没有。”梁叔的声音自耳机中传来,“你放心,我留意着。”
“好。那我进去了。”阿昆说完,便把窗台上的玻璃渣扫去,翻身跳进饭店。可能由于惊慌,他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哐”的撞在一饭桌上,那声音传得老远,就连远在孤杉下的梁叔也清楚听见。
阿昆慌神了,吓得他身子还没稳住,便匆忙闪到桌子底下,险些摔了个狗吃屎。“慌什么慌什么慌什么?”他耳机里不断传来梁叔的斥责,“你就是要引他们下来,你躲个什么劲儿?你躲,不就正好说明你知道他们在那儿了?”
“是哦。”阿昆咽了咽口沫,又缓缓从桌底走了出来。“他们……有来吗?”
“没有。看来他们埋伏的目标不是我们。”梁叔说道,“你假装搜东西,动静别太小,也别太大。”
正当阿昆还在琢磨怎样的动静才算“别太小也别太大”的时候,梁叔的声音又再传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知道曼君他们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