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举动把在场不明情况的人给吓坏了。“你要干嘛?”年沐盈高声喝道,“把枪放下!”她声音虽大,却不敢去夺吕湘英的枪,只能在一旁干焦急。吕湘英看着梅若虎,缓缓说道:“老梅,”他一向称梅若虎作梅先生,此刻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改称老梅,“赶快把名签了吧。”
“你先把枪放下,”年沐盈说,“有话好好说。你吓到大伙儿了!”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伸手就去接吕湘英的枪。谁料吕湘英枪头急转,直指年沐盈的眉心,吓得她一连退了好几步。面对她惊恐的目光,吕湘英没有任何回应,只默默调回枪头,又指向梅若虎。
梅若虎声音都抖了:“您别冲动,我这就签。”说罢,就要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那手抖得厉害,不听使唤。吕湘英见他写了好几趟也写不好,眉心越锁越紧,左手食指已轻轻扣住扳机。梅若虎越写越急,越急越写不好,咬牙骂了句“狗日的”,才勉强签下名字。吕湘英将签名交予严黄核对,枪口却片刻未离梅若虎的脑袋。
梅若虎闭上双眼,全身发抖。他知道自己这名字如果有丝毫不妥,那吕湘英就连遗言也不会给他机会说。他偷偷瞄了一眼正在核对字迹的严黄,又见他朝吕湘英摇头,口中细细说着什么,以为自己签名有异,顿时吓得连吞口沫。
“俺慌得手抖,写得不好。”他说话的时候,连看也不敢看吕湘英一眼,只垂着头盯着自己一双颤抖不已的手,“您再给俺一次机会,求您再给俺一次机会吧!”说到这儿,他哭了,“俺死不足惜,可俺婆娘跟儿子还没找着,死得不甘心咧!”蓦地双膝一跪,连连叩起头来,叩得地板“咯咯”作响。
众人实在万万没有料到,梅若虎堂堂七尺昂藏,竟顷刻间哭成泪人,甚至屈膝下跪叩头。虽说不知他是求生心切,抑或真舍不得未见妻儿就先撒手,但一个平时看着壮实的汉子如今哭得如孩童般委屈,谁又能不为之动容?遂纷纷将目光投向吕湘英,看他是否真的下得了手。
吕湘英见他竟叩起头来,也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扶起,替其抹去额上的尘泥。
“老梅!”他笑着说,“你这是在干嘛?谁要你叩头?你什么毛病都没有,好得很啊!”梅若虎顿时收了哭声,一脸恍然,抖着牙臼,指着严黄:“那……那他刚……刚才在摇头。”
严黄微微一怔,笑道:“我摇头是想说不是你,你是干净的。”梅若虎愣了片刻,似在琢磨着什么,忽觉自己死里逃生,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把抱住吕湘英,涕泪并流,再也说不出话。
吕湘英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以示安抚,并让他站到一旁。他不禁猜测,如果傀儡就在其余某个人身上,他恐怕已学会了像梅若虎那样声哭俱下。正思忖间,竟与潘德念的目光碰个正着,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潘,”他一面说,一面将纸笔递给潘德念,左手亦随即举枪对准他的额头,“咱们在‘逐日’号上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如果真的是你……”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老哥陪你一块走就是了。”年沐盈知道他颇重情义,担心他真会做出什么傻事,正要出声制止,潘德念却突然笑了起来。“英哥你放心。”随即大笔一挥,在纸上签下名字。严黄接过核对,片刻间便得出结论:“干净。”
年沐盈暗暗松了口气,却见吕湘英眉头锁得更紧。他本应该觉得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傀儡的嫌疑,正以他不愿看到的方向转移。他目光缓缓移到吴翠莺脸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逐日’号成员之中有一个必定是傀儡的话——
他更希望,这个傀儡就是吴翠莺。
吴翠莺被他盯得心里起毛,实在不敢与他有任何目光交接。吕湘英正要递给她纸笔,忽然手中一空,纸笔已然不知去向。他连忙回头一看,见汤兰已拿着纸笔在签名,签完也不交给严黄,而是直接交到陈华声手上。陈华声只剩下左手,写起字来自然歪歪扭扭。幸好他落笔之法与之前无异,严黄在核对他的字迹时,就如核对汤兰的字迹一样——均不见有任何异常。
那就是说,傀儡不是吴翠莺,就是年沐盈。
吕湘英眼睛渐渐红了,张起老大的鼻孔喘着粗气,倏然举枪指着吴翠莺。“你!”他大喝一声,吓得吴翠莺“哇”的哭了出来,抱头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梅若虎见形势不对,忙奔到吕湘英跟前。“船长,船长!您好歹给她一个签名的机会哩!”说真的,吕湘英真有冲动连名都不让她签,就直接轰了她。可这样一来,不但年沐盈的嫌疑无法洗脱,自己的偏袒之心反而欲盖弥彰。
“我……我本就想让她签名。”吕湘英将纸笔交给梅若虎,“你拿给她签。”他方才还是杀气腾腾,谁都看得出他对吴翠莺已动了杀心。但只片刻间,他已把气沉住,说出这番口是心非的话。严黄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眉毛微微扬起,又旋即沉下,心念似乎在刹那间已辗转数遍,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为了降低自己偏袒年沐盈的嫌疑,吕湘英甚至放下了枪,挪开几乎能将人逼上绝路的目光,举手在眉间擦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梅若虎将纸递到吴翠莺跟前,柔声安慰了两句。吴翠莺泪眼婆娑,颤着手在纸上签下名字。严黄接过她的签名,眼角偷偷瞟了吕湘英一眼,见他虽然背对自己,但谁都知道,他一双耳朵却无时无刻留意着自己的动静。
严黄捧着签名核对半晌,淡淡说道:“干净。”吕湘英心头猛然一震,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缓缓转过身来举枪指着年沐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年沐盈看着黑通通的枪口,呼吸也越发急促:“难道不是她,就一定是我吗?”
“我们之中肯定有一个是傀儡。”吕湘英咬着牙说,“但现在我们所有人的嫌疑都排除了,就只剩下你。”
年沐盈眼角已泛起泪光:“那如果我也是干净的呢?”吕湘英顿时无言以对,只回头看了一眼严黄。
严黄自然明白他质疑签名检查法是否有效,便说:“我只能告诉你,这签名辨别身份的方法是我们在上海地下苟活五年,用血肉生命总结出来的,绝对有效。”
年沐盈截口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也是干净的话,那就只能说明——”严黄沉吟半晌,似乎在考虑恰当的措辞,“那就只能说明,你真是干净的。”
“好!”年沐盈大步走到严黄跟前,从他手上夺过纸笔,“刷刷刷”签下名字,又掷回给严黄。“你尽管看有没有问题!”吕湘英的心一下子悬到半空,举枪的手都在发抖。年沐盈扶着他的枪,将枪口贴着自己额头,还用姆指搭在吕湘英扣扳机的食指上。
“只要他说出半个‘不’字,”她说,“不劳你动手,我自己了断。”这一下实在大出众人所料,个个都目瞪口呆看着吕年二人。吕湘英脑海更是一片空白,早已没了打算。
这时,严黄正要核对年沐盈的签名。吕湘英听见身后纸张沙沙,蓦然叫道:“你别看!”然后举起右手,张开那仅余的三根指头,“让我看。”
严黄遂将签名与备案递上。吕湘英却只接过签名的白纸。“我不要备案,我知道她的字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在年沐盈听来宛如被人狠狠捏住心脏,泪水更如决堤般倾泄。
吕湘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真的害怕,害怕白纸之上是一个陌生人的字迹。但有些事情就算他不愿面对,也终须要面对。他以很快的速度将白纸掠到自己面前。快——是因为他不容自己有半点思考的时间,是因为他不愿自己有片刻的犹豫,他担心自己发现字迹并非年沐盈所有的时候会不忍下手。所以他只能快,亦只有快才能让他在没有任何决定的情况下,去做一件他必须决定的事。
可是,他的眼睛早已被汗水所朦胧。他恨透了这落入眼眶中的水分,因为这让他有了思考的时间。但他别无选择,只得举袖拭汗。当他的目光再触及白纸的时候,霎时竟有一种甜苦混杂的感觉。那是一种既熟悉,又亲切,同时也是锥心切骨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心头勾起一连串的画面,他仿佛又回到当年,与年沐盈在民政局共执婚姻注册书的甜蜜时光,须臾间又像坠落那所早已忘记名字的律师楼,二人各执离婚协议书的苦痛时刻。
这签名……暖得窝心,又冷得彻骨。
他凝视白纸良久,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手中的枪也缓缓放下,将白纸交给严黄。“我怕我看错了,你也来核对一下。”
严黄接过年沐盈的签名与备案稍一核对,脸色霎时如脱血般惨白,喉咙咕哝出两个极不情愿说出口的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