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太阳风暴,笼统地说,其实就是太阳日冕周期性耀斑爆发引起带电粒子流喷发的自然现象,被称为太阳日冕物质抛射。而被抛射的物质中,带电质子占了九成以上,故又称太阳质子事件。带电粒子的速度远远高于第三宇宙速度,能摆脱太阳引力向外扩散,摧毁沿途一切缺乏磁场及大气层保护的航天器。而在地球上最常见的情况,则是部分带电粒子突破了磁场,破坏大气电离层,使一切无线电通讯中断瘫痪,地面上的变电站等设施亦会因此而烧毁,致大片区域发生停电。
聂纪朗清楚知道,太阳风暴是黄道内极其严重的航天作业安全隐患之一。为了保障航天器的正常运作和宇航员的人身安全,在航天器生产时除了为设备安装电离辐射屏蔽夹层,还会在顶部与腹部配置异极电磁装置以模拟行星南北极磁场阻隔之。在双重防护之下,航天器除非直接受到太阳风的打击,否则断不会出现电路烧毁的现象。但眼下“逐日”号几乎成了一堆太空废铁,则说明太阳风的带电粒子已突破电离辐射屏蔽层,而船上搭配的两极电磁装置中,必然至少有一极出了故障而导致磁场崩塌。悲观地看可能两极都坏了。
然而,他还想到了另外四件事。
首先,以目前的天文技术,人们已能提前一周准确预测到太阳风爆发的位置和时间,并向太阳系内广播风暴预警。夸父在收到预警后,本可以控制“逐日”号改变航道避开太阳风,但他却驾驶飞船撞了上去。
其次,“逐日”号上的重要设备其实皆配备了一套后备装置,若将这些后备装置拆下重组,足够组装多一艘能满足基本航行需求的小型飞船。这代表电磁装置也搭配了两套。也就是说,就算其中一套电磁装置损坏,夸父亦有权限及时进行切换,他只需要简单地将电路再分配,就可以启动备用的电磁装置,“逐日”号也断不会在太空中停电。但他似乎并没有这样做。
其三,航天器若要避免太阳风的影响,还有一种笨拙却有效的方法,就是把电压和频率降至基本维生需求,使变压器不至于在与高能带电粒子碰撞时所产生的高脉冲中烧毁。这种防护措施夸父是有权限和机制去执行的,但很明显,他也没有采取这种措施。
最后,就是哪怕夸父真的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他还可以唤醒作为船长的聂纪朗,由人类去判断和做决定。但他仍旧没有这样做。
如果以上四点都符合聂纪朗的推测,那就等同于说,原电磁装置在“逐日”号闯进太阳风之前就已经出了故障,而夸父明知有故障也不切换备用装置,在太阳风有波及“逐日”号当前航道的可能下,他不但没有临时改变航道,也没有降低飞船的电压和频率,更没有唤醒低温休眠中的船长,反而是把船直接开进了太阳风里面。这种行为若换在人类身上,那么就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
谋杀!
聂纪朗自然不会相信这个结论,他了解夸父的智能模组如了解自己的手指,要他相信夸父会做出伤害人类的行为,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的手掐死自己。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夸父也出了故障,并碰巧遇上太阳风暴。
他一面思索,手无意识地摸向天窗,不由被冰冻刺骨的手感所震惊。细心一看,原来船内的湿气已然在窗上结霜。照此情形,如果不在一个小时内将高能带电粒子屏蔽出船外,“逐日”号将无法启动各部件的后备装置,最终导致整船人在深空的寒冷中变成干冰。换言之,这一个小时,就是“逐日”号上所有生命的倒计时。
先放下夸父的问题,如今可以下注的,就只有寄托备用电磁装置无恙,那是将高能带电粒子由内往外从船上屏蔽出去的唯一方法。而对于“逐日”号上的设备,他远不如直接参加开发的年沐盈来得了解,他必须要唤醒她,以询相关情况。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处理另一件事,那就是弥漫在船内的不知能量级别的电离辐射。
高能带电粒子还有一个让人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它们都含有放射性,故又称为放射性带电粒子。尽管“逐日”号的外层是电离辐射屏蔽夹层,能将绝大部分的放射性粒子隔绝在船外,但百密难免一疏,加之人造磁场的崩塌,这些致命的粒子便有了可乘之机。而船上能应对这种辐射的最好防护,莫过于航天服和密封舱。
然而真正严峻的问题还远不止如此。
引起太阳风的罪魁祸首——太阳耀斑,同样含有大量高能的放射性射线,其中最具杀伤力的,就是人们用来对肿瘤进行放疗的伽马射线。但不论是放疗还是放射性带电粒子,其蕴含的伽马射线能量若与太阳耀斑所爆发的相比,简直就是积洼比之汪洋。
伽马射线速度近乎于光速(一论有可能超过光速),所以是太阳风暴爆发时,最先触及事物的单元之一,紧随其后的才是放射性带电粒子。幸运的是,伽马射线受太阳耀斑的寿命所影响,一般只维持几分到数十分钟的时间。聂纪朗察觉到自己仍安然无恙,便知道“逐日”号并未受到伽马射线的正面照射,否则不管“逐日”号装有多厚的电离辐射屏蔽夹层,还是拥有多强的人造磁场,在太阳耀斑前,也不过是一面纸糊的堤坝。
但根据以往经验,太阳耀斑若爆发起来不会只出现那么一两次,它会在一段时间内多次爆发,倘若被其中一次波及,“逐日”号上将会连一颗细胞都不剩。换言之,除了“逐日”号的维生系统,全船生命的另一个倒计时,就是可能再次爆发并波及到“逐日”号的伽马射线。
聂纪朗再次遥遥相望太阳,像看着处于五个天文单位外一名狙击手。亿万年来,那家伙总是端着太阳系最强的狙击枪胡乱射击,所幸的是人类不曾处于她的弹道之内,最凶险的都不过是与之擦身而过。但现在,聂纪朗知道她已瞄准着自己的方向。然而就算她于此时扣下扳机,“逐日”号也不会马上察觉得到,或者说她在此之前的四十分钟内开的抢,“逐日”号在此时此刻也不可能察觉——光线穿越五个天文单位的距离,需要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逐日”号仍处于太阳过往四十分钟所发生的事件的光锥之外。这恐怕是世上最无奈的网络缓迟。
但无论如何,聂纪朗也得赌一局,赌太阳耀斑在过往四十分钟内并未爆发,并且在未来数个小时内也不会爆发,或者就算爆发了也没冲“逐日”号来。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时间修理“逐日”号并驶离狙击手的弹道。
时间刻不容缓。他透过从舷窗射进来的日光,黑一段明一段匆忙地飘向“逐日”号的过渡舱,遇上关闭的舱门,就用手绞装置将其绞起。“逐日”号配备的十套航天服,就分别列于过渡舱两侧舱壁,并存放在透明的气密箱中。在打开舱门那一刹,聂纪朗忽然有种身临某部恐怖电影场景中的错觉。一套套航天服像失去灵魂的躯壳般立在两旁,透明的面窗下是一无所有,俨然一具具任人摆布的傀儡,就等着它的主人跃入其中,主宰并驱使它的每一个所作所为。
聂纪朗打开其中一个气密箱,真空顿时抽掉一部分过渡舱里的空气,他感到一股强劲的气流自身旁涌入气密箱中,像经受挤迫已久的人群突然找到一片空旷之地。
“逐日”号所配备的航天服整合了舱内应急和舱外作业的功能,穿戴也比传统航天服方便,只需将不同部位的部件依次序经气密圈拼接在身上即可,在无人从旁协助的情况下,整个穿戴流程——连同生命保障背包——也仅仅需要五分钟。生命保障背包其实是生命保障部件的基座,除供氧通风为硬性配置外,其余部件可根据不同的需求而自行搭配,最多可组装三个,是用于航天服基本功能以外的功能扩展。
比方说如果在舱外进行数小时以上的空间作业,则必须搭配净水部件、流质食物部件和排泄物储存部件。如果需要离船作业,则需要御掉其中一个,换成气动推进部件。除此之外,还有类似暖贴原理的无电加热部件,防止微型陨石击穿航天服外壳而做成气压剧降的紧急增压部件,甚至还有专为高危空间作业而设但只有船长才有启动权限的麻醉毒气部件——与休眠箱的麻醉毒气一样,是为了当人类生命再也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把人类的精神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人道设计。
聂纪朗取下一套航天服熟练地穿上,但在颈项与盔帽间的气密圈相互拼接并将面窗扣下的时候,他才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呼吸是如此急促。尽管以往深空危机测试中模拟过各种意外情况,他也以为自己久经沙场了,但当意外真的到来,他才发现原来什么都能模拟,唯独心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