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查瓦的信息告诉他,那是关于一个在海婴族内流传的故事。这个故事并没有历史依据,只靠世代海婴口耳相传。它大概是说:海婴本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陆地上,享受着蓝天绿水、鸟语花香。可是有一天人类从天而降,他们不仅懂得腾云驾雾,甚至还会呼风唤雨,并施展强大的法术屠杀他们。幸存的海婴走投无路,不得不跳进汪洋之中求生,尽管残命得留存,但亦从此在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尽管这个故事的结构和逻辑都十分简单,然而却起着绝不简单的作用。从纳查瓦的信息可知,绝大多数海婴对人类的仇恨便是来自于此。它不仅提供了一个让海婴恨人类的理由,它更是一座制造仇恨的工厂,藉由海婴之间流传而量产,尤如模具一样套在每一个海婴的心里,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地对人类产生程度相近的仇恨。
想到这里,吕湘英不禁哑然失笑。“你说你们是被人类用法术赶进海洋里的?可怜的两栖类动物。”他笑得几乎接不上气,“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为了鼓动百姓跟着打仗,是需要些理由去让他们相信。可是再怎么编,也不要编得这么光怪陆离好吗?你们假冒小日本也就算了,没想到你们却连人家当年侵华时胡编乱造荒唐理由的本领也一并假冒过去了?”他甚至学着古希腊用神话作为战争理由地说,“雅典娜命令我们进攻海琴湾,冲啊!哈哈哈哈……”
这个故事在海婴族内流传已久,但凡海婴无不对此笃信不疑。多少年来,它不仅是海婴各氏族重要节日的主要仪式,更是酋长在每年祭海祭祖,或继任大典等公开活动中,必然再三强调的内容。如果说立宪和宗氏之间还有其他共识,这个故事绝对是其中之一,足见它在海婴心里的分量。
所以,当吕湘英嘲讽这个故事的时候,整个蜂巢顿时哗然。可以说,他把能听见这番嘲讽的海婴统统得罪了一遍。舆论再度传播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导致自上而下贯穿地下两千米共六十层的蜂巢,层层都暴发起痛骂声与喊杀声。
这自然包括吕湘英正身处的负四十层。
他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隐隐传来各种叫骂。但当他利用纳查瓦的信息去解读时,便即明白个中原因。
“哈哈……”他大笑不止,“看来我是在一个邪教组织公然反对他们的教义了。”
那随行的警卫兵气得浑身发抖,几欲上前动手,却忌于吕湘英手中的人质。吕湘英颇为调皮地看着邓冠勋和警卫兵,发现后者虽然全副武装,却遮挡不了他散发出来的怒气,反倒是前者仍一副安然若素的样子,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他正想问邓冠勋为何不生气,却感到怀里的潘德念肌肉紧绷。他把头拱到潘德念侧脸一看,发现他竟然在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不禁又失声而笑。“怎么了?很生气吗?”他揶揄着替潘德念擦去眼泪,“乖,不哭哦。”
“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邓冠勋说话了。
“什么?”吕湘英瞪着他,“你没听见你那些鬼鸦亲戚在鬼哭狼嚎吗?我什么都听不见,还吓着我家小马百拉呢。”
邓冠勋侧过头贴耳跟警卫兵说了两句,警卫兵随即按开对讲机低语了几声。不久后,那些叫骂声和喊杀声都相继停止了。
“行啊。”吕湘英赞赏道,“一句话就统统闭嘴了。——喂,你叫塔戛是吧。我很好奇,你的鬼鸦亲戚都在生气,为什么你就不生气呢?”
“你可以问人我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问谁?”
“死人。”邓冠勋说,“见过我生气的人都死了。”
“哈!我他妈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可惜我们海婴没有同性恋,更别说跨种族了。”邓冠勋说着,便动身离去,“走吧。你一层耽搁一下,什么时候才走到地面。”
吕湘英冷冷一笑,继续挟着潘德念跟了上去。离去时顺便多看了一眼其他壁橱的简报,发现其中有的病毒会抑制白细胞生长,有的则会造成代谢紊乱,大多是遗传五代人后程度开始加深,最终导致遗传缺陷,使人类以各种方式灭绝的病毒。吕湘英实在再也看不出什么新意,不禁产生出见怪不怪的麻木感,便不在意,只暗暗记下以后这些东西不能吃。
可是,这一路走来,他发现不能吃的动物实在太多。
他从“爬行纲区”走到“两栖纲区”,发现不仅蛙类不能吃,就连蚯蚓也不能吃;又从“两栖纲区”走到“鸟纲区”,鸡鹅鸭自然不多说,几乎所有常见的,好饲养的禽类及其蛋卵,都要在食谱里除名;再从“鸟纲区”走到“哺乳纲区”,那画面再一次让吕湘英目瞪口呆,不光是猪牛羊,甚至猫狗老鼠,马骡骆驼,羚鹿麝獐,别说吃肉,就连乳RZ汁也不能喝。
如此一算下来,陆地上不管动物植物,当真什么也吃不得。原来严黄——指哈葛托——当时跟自己说只有海产能吃的话是真的。那么之前在旅馆时,他带了些青蛙回来说要煮了吃,他又是怎么判断那些青蛙能吃?有什么能从表面鉴别的方法是连纳查瓦也不知道的?还是说他根本不介意吃了之后会怎样?
带着种种疑问,吕湘英来到了负三十五层。在这里,他终于看见了久违的“老朋友”。
在一间约三百平米的房间里,爬满了体型不一的蟑螂。它们当中最大的有小臂般长,最小的也有手掌般大。当吕湘英一行人从偌大的观察窗前走过时,那群蟑螂突然蜂拥而至,并遗下满地数之不尽,被啃咬得残缺不全、浆液四溅的蟑螂尸体。吕湘英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群蟑螂便即集堆在他跟前不再爬行。待邓冠勋和警卫兵推着汤兰在观察窗前走过后,那些原本跟着他们的蟑螂竟然全部折返,两群集成一群,不停在吕湘英面前振翼撩须。
看着这群蟑螂因过于拥挤,一只只从观察窗上掉落爬起掉落爬起,吕湘英真恨不得往房间里灌满汽油,然后一把火统统烧死。但是他更好奇,自己到底有什么吸引着这群蟑螂。他尝试往后一步,蟑螂跟了过来,他又再往前一步,蟑螂亦再跟了过来。最后他得出了结论,这些蟑螂具有强烈趋人性,就像趋光性一样,已被人为地透过病毒逆转录在它们的基因之中。
但很快,他又察觉不妥。他尝试伸展一下手脚,那些蟑螂全都无动于衷,唯独是他的头部每一下活动,都会引起蟑螂的反应。这才让他知道,这些蟑螂根本不是趋人,而仅仅是趋着人的头颅。
这个结论不禁让他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中的枪。
邓冠勋没走多远,察觉身后少了吕湘英跟随的动静,遂回头看了一眼,见他正站在蟑螂研究室的观察窗前发愣。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参观还是想离开这里?”邓冠勋慢条斯理地走到吕湘英跟前,蟑螂迅即又分开了一群涌向他,仿佛他身上有股不可抗拒的引力在吸引着它们。“如果你什么都要看一下,我敢保证你一两年内是出不去的。”
“这些蟑螂我见过。”吕湘英说,“在我刚回到地球的时候,我就见过。只是我见的那只蟑螂比这里的都要大得多,像一辆轿车似的。”
“我也见过。”说话的是潘德念,“不,我的意思是,被我窃脑的这个人也见过。我感受得到他对这些蟑螂的恐惧。”
邓冠勋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群令人作呕的节肢动物。“如果不控制病毒的感染率,你还会看见像货柜一样大的。”说着,便即转身离去,“我劝你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吕湘英触摸了一下爬满蟑螂的观察窗,以期看一看相关的资料。不料摸了多次,窗面上竟一个字也没有出现。他马上从纳查瓦的信息里寻找答案,方始恍然大悟。这原来与蜂巢的扩建史有关,有时候相邻两层的动工时间会有数十年之差,即在下一层还能看见充满现代气息的全息投影技术,但仅仅上了一层便回到了听录音带的年代。纳查瓦的信息告诉他,在蜂巢越往上层,这种年代的跨越感将会越大,就像走进了时光隧道,一步步回到过去。
想明此节,吕湘英下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不出所料,竟让他在一面墙上看见“共迎千禧,迈向二十一世纪”的斑驳喷漆标语。毫无疑问,这一层的竣工时间至少在五十年前。
当他刻意去寻找具有时代特征的事物时,他才蓦然察觉,这些事物竟然随处可见。
尽管他是千禧年后出生的人,但对于自己出生前的那些并不久远的年代却有着朦朦胧胧的印象,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总能透过见闻某些时代遗留下来的痕迹,来建立对于那个年代的感觉。所以,即便有很多被时代淘汰的事物他从不曾见过,但仍能依稀追索出哪些事物是来自他理解中的那个朦胧年代。
比方说,墙上除了“共迎千禧”的标语外,还有另外的标语,写着“千年虫是造物主赐予海婴颠覆人类社会的利器”。当年的千年虫事件他在上学时曾略有耳闻,笼统地说,就是当时的计算机系统及应用程序所采用的两位十进制日期计算方式,在进入2000年后会引起一系列计算错误,从而导致系统和程序崩溃或日期错误等情况,并引发一连串骨牌效应。吕湘英只是没有想到,千年虫竟曾被海婴视为一种战略。试想如果当年人类防千年虫以失败告终,或者海婴从中作梗致其失败,全球计算机系统陷入瘫痪,而海婴趁此大乱乘虚而入,那他们入侵人类社会的战争,就会提前四十五年爆发。但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吕湘英自然不知道,就连他脑子里的纳查瓦也不知道。
再比方说,在观察窗边缘外,挂着一部老式的九宫格按键脉冲电话,其形状为长方形,不论是话筒还是话机都菱角分明,浑没半点流线感,颜色也是十分朴素的绿色,如今已显得老旧泛黄;而键盘上除了数字“0”至“9”和“*”“#”二号,就再无其他按键,其功能与吕湘英小时候在孤儿院看见的办公电话相比也显得捉襟见肘;键盘上方是一片只有食指长宽大小的笔段式液晶显示屏,吕湘英本以为这么小的显示屏只会用在旧式的计算器上,今天才知道原来以前的电话也曾使用这种显示屏。
种种事物,让吕湘英仿佛回到了那个自己不曾经历,却有着模糊印象的年代。但他实在没有时间一一细看。如今,他更关心这些蟑螂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些,对日后在地表上生活会更有帮助。
“这些恶心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邓冠勋。
“你不知道?”邓冠勋反问道,“就算你不知道,纳查瓦也该知道。”
吕湘英并未从纳查瓦那里找到太多关于这些蟑螂的信息,便佯作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并骂了句“你废什么话”,意在告诉邓冠勋,他要是再不说,自己的情绪就会失控了。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官,并不是全知的上帝。”邓冠勋说,“有很多东西我是没有知情权的。”
“纳查瓦告诉我,在这蜂巢里如果有谁比你知道的更多,那个恐怕就是上帝。”
“他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吗?”
吕湘英本以为邓冠勋会因此而感到高兴,但他脸上的肌肉仍是纹丝不动,看不出半点感情起伏。想他的腹语和心理素质竟练到这种境界,实在不得不佩服。
“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分上了,看来我不告诉你点什么,你是不会放过我的。”邓冠勋看着那些蟑螂说,“首先,从投放的时间来讲,我们把这些目前已知的病毒分为‘战前’和‘战后’两类……”
“这我知道。”吕湘英打断他说,“这些蟑螂感染的就是战后病毒。但我要知道的是,这些病毒是什么原理,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原来只有指头般大小的蟑螂,变得如此巨大和如此具有攻击性。”
“这你就问错人了。”邓冠勋说,“我是搞情报的,不是搞生化的。”
“那你就用情报的角度去说一说这些病毒。你都得到了什么情报?”
“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还想在我这里套情报?”邓冠勋说,“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只要你把纳查瓦的意识传回来,你就会忘掉他在你脑子的这段时间里的一切记忆。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作用?除非……”他突然瞪住吕湘英,“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把他传回来。”
吕湘英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怎么回答,结果都只会是越描越黑。
“我以为我的丑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但看你的态度,你似乎并非完全理解。”邓冠勋说,“坦白地说,这蜂巢里的海婴没有一个想让你活着离去,包括我。无奈你挟持了两名重要的人质,我们才姑且和你达成人质交换的交易。但这交易有一个重要的底线,就是你绝不能带走任何关于我们的情报。这一路过来,你的所见所闻,还有你在纳查瓦那儿得到的信息,别说是人类,哪怕在海婴内部也属于是机密。我本想,你既然会把纳查瓦传回来,那让你多知道些也没什么影响。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对这些情报的强烈兴趣,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诚信。从你对我们的情报的态度,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老老实实地完成这笔交易。”
吕湘英笑了笑,“我只是好奇而已。试想一下,我们人类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在广袤的宇宙中寻找其他文明。结果没成想,在家里就一直藏着个邻居。换作是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如果我没接触过人类,我还真就相信你的鬼话。”邓冠勋说,“但我依然希望你所说的是真的,你仅仅是出于好奇。只是如果你无止境地好奇,你将会为这种好奇付出代价。这蜂巢上下贯穿两千米,长驻海婴就有四千名,然而只有我疾游氏族区区不足千名海婴会支持为保少主而淌你这趟浑水。”他指着身旁的警卫兵,“像他这样来自听涛氏族的,若不是我赌上整个疾游的名声,他将会非常乐意就在这里将你处决掉。他不会在乎我少主的生死,也不会在乎你脑子里的纳查瓦的生死。所以你明白了吗?只要你存在半点会逾越这次交易底线的嫌疑,整个蜂巢将会与你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避嫌是吧。我懂。”这是吕湘英自挟持纳查瓦和马百拉以来,首次表现出主动让步的态度,“你们在人类身上真是学会了不少东西。但你们可要悠着点,千万别忘了谁才是祖师爷。”
吕湘英的态度有所变化,在海婴的紧急视频会议中引起了关注。
“他开始恢复理智,不再像最初那样动不动就以死相逼了。”之前一直为纳查瓦辩护的听涛右翼说,“哈葛托,你说的筹码现在该亮相了吧?”
视频中,所有海婴的目光都注视着哈葛托。但哈葛托却说:“不着急,再等一下。”
“等到什么时候?”代任巢监奎迪勒问。
“等他离成功仅剩一步之遥的时候。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会有十足的信心对豪赌投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