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查瓦走了,李筱玲仍跪在那里。她的目光投入漆黑的过道深处,不愿——也不敢——看罗建明一眼,只竖起耳朵,留心听着身旁的动静。
求求你动一下——她暗暗祷告着——只要动一下,哪怕是半根指头也好。她一直等,由奢望等到绝望,最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才抖着手将罗建明的遗体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道上渐渐站满了人。那都是罗建明的队员。他们大多都不愿相信,罗建明就这样被残忍地杀害了。看着罗建明的死状,还有李筱玲呆滞空洞的目光,四下间逐渐回荡起人们的抽泣声。
纳查瓦杀了罗建明后,第一时间便往关押吕湘英的蜂房赶去。对于杀死罗建明一事,他心中并无什么感觉。海婴杀人如同人类杀鸡,谈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如果硬要说有什么让他感觉些许忐忑,那就是弟弟哈葛托必然会为这个他最喜欢的“工具”而跟自己闹上一场。可这正是他希望的。他想找个机会教训那帮把哈葛托当成主子一样的疾游海婴已经好久了。倘若哈葛托真要跟自己闹,他正好治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好让那帮疾游乡巴佬们知道,现在到底是谁坐在蜂巢第一把交椅上。
行至半途,纳查瓦忽然想起那个罗建明不便亲口讲述的,主张立宪派从宗氏派那儿抢夺木马仪的建议,于是决定先去拜会一下蜂巢首席情报官塔戛——人类身份是一个神态阴沉,名唤邓冠勋的中年男子——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核实一下该建议中某些信息的真伪。然而到了情报厅,却不见邓冠勋的踪影。问其下属,亦不知去向,只说他是四处闲逛。无奈,纳查瓦只好迂回先去吕湘英的蜂房,不料邓冠勋竟就在该蜂房的中控厅里等着他。
塔戛此时正以人类的身份站在观察镜前看着精神被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吕湘英。“巢监大人,”他背对着纳查瓦说,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你说我们把意识转嫁给人类并支配他们,那么这些人类,还算不算是他自己?”
纳查瓦双眼猛地一闪,颊毛顿时绷直。这是海婴吃惊的表现。对方竟然在这里等自己,显然是知道了自己会来。但纳查瓦却不敢肯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
“当然不算,因为意识已经不是他的了。”为了让自己别表现得太错愕,他选择了回答问题。
“那我打个比方:如果这个人类患了多重人格,身体是由另外一个意识支配。那么这个人类,哪个意识才能算是他自己?”
“或许都是吧。冠勋,你到底想说什么?”海婴内部有一个历来悠久的习惯,就是不管某个人类目前的扮演者是谁,都以该人类本来的身份作称呼。听说这有助于扮演人类的海婴更适应人类的身份。
邓冠勋转过头来,用余光看了一眼纳查瓦。“在人类统治世界的时候,他们的某些民族曾在法律上作过这样的规定:如果一个人患有多重人格,身体被另一个意识所支配并实施了犯罪,法律会对其作特殊处理,豁免其刑罚。”他说话时嘴唇一动不动,就像在念腹语一样,“人类对多重人格的看法,其实跟大人你差不多,都是认为每一个人格既独立,同时又能代表他自己本人。然而,有趣的是他们的法律。对于多重人格的罪犯,他们认为犯罪的只是其中某个人格,如果让没犯罪的人格因为犯罪的人格而受到牵连,法律就会有失公平。所以他们就为多重人格罪犯增设了特殊的处理办法。”
纳查瓦感到不耐烦了,“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声音别太大,我有点儿受不了。”邓冠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脸上却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确切地说,他的脸就像面具一样,根本毫无表情。
纳查瓦其实早就想进入正题,可他始终惴惴不安,对方除了知道自己会来这里之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大人,”邓冠勋继续说,“其实我只是想探讨一下,人类的多重人格与我们窃脑是不是一样的情况,虽然人格是独立的,但其实都只代表着同一个身份。多重人格在人类的医学上称为癔症性身份识别障碍,不知道大人在扮演人类的时候,会不会出现一时难以识别清楚自己是谁的状况?”
“你需要归脑休息一下。”纳查瓦说。
邓冠勋摇了摇头,“大人,我比你想象中的要清醒多了。”他看着自己投在观察镜上的半透明影子,“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扮演这个人类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自我上岸以来,我就一直扮演着他,从他三十二岁扮演到现在四十岁。我对他的了解甚至渐渐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就像我能清楚说出他今年几岁,却早已忘了自己几岁。但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和对这人类数之不尽的窃脑归脑,我发现我的思维出现了一些不可名状的情况。刚开始时,我能清楚知道自己是塔戛,也清楚记得自己经历过的往事。但久而久之,我便越来越难判断我的身份,有时要对着镜子琢磨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近段时间我甚至出现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况……”说到这里,他打住了。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从语气中听得出,他感到害怕了。
“什么毛骨悚然的情况?”纳查瓦问。
邓冠勋沉吟良久,才徐徐道来。“有一次,我看见自己一双只有三根手指并长着蹼的手掌,我竟然吓了一大跳。我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会这样?”
纳查瓦的颊毛顿时松散了开来,原来翘在半空的尾巴也垂了下来。这代表着他已经不耐烦到极点。“你是海婴,不这样还能怎样?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没听懂我意思。”邓冠勋说,“人类看见自己长着五根指头,不会害怕;海婴看见自己长着三根指头,也不会害怕。但是当海婴看见自己长着五根指头,或者人类看见自己只有三根指头的时候,就会害怕了。”
“你是说,你忘记自己归脑了?”
“不。”邓冠勋说,“我是说,我在海婴身上,以为自己是人类了。确切地说——”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以为自己是邓冠勋,而不是塔戛。”
纳查瓦双眼陡然亮起,“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没听明白吗?”邓冠勋转身看着吕湘英,“如果我们的窃脑,与人类的多重人格是同样的事情,那我们所谓的意识转移就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我们以为自己在窃脑的时候,意识转移到人类的大脑中,但其实只是诱发了人类的多重人格症。尽管这个多出来的人格在个性、记忆等方面都来自于海婴,但其代表的身份依然是人类。也就是说,现在跟你说话的,并不是塔戛,而是以为自己是塔戛的邓冠勋。倘若人类会以为自己是海婴,那么海婴会以为自己是人类,不就很合情合理吗?”
“你有多久没有归脑?”纳查瓦问。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这种天方夜谭?”纳查瓦双手往前一摊,一副“你能拿出什么证据”的样子,然后接着说,“你的身体,现在正像植物人一样泡在水里,毫无知觉,任人宰割。你告诉我,如果你的意识不是转移到这个人类身上,那去哪儿了?”
邓冠勋还想再说,却被纳查瓦扬手打住。“够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我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
“好吧。”邓冠勋的语气中隐隐透露着失望,“我本来是想奉劝大人,非万不得以,不要进行太多的窃脑。但看来,我是失败了。”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纳查瓦警惕地问。
“难道大人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邓冠勋一面说,一面从会议桌下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纳查瓦选择装疯卖傻,“你是说,我们这次见面不是巧合的?”他知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于是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中控厅内一人一婴对视而坐,四下弥漫着让人惴惴不安的气氛。
“说吧。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纳查瓦对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只字不提,只避重就轻、旁敲侧击地试探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会来。
“我猜的。”邓冠勋回答着,“而且,大人不正好有事要找我吗?情报厅里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就来这里等大人了。”
“我去情报厅找你,再到这里来,中间不会超过两分钟。”纳查瓦说,“就这区区两分钟,你不但能知道我曾经找过你,还把我的去向弄得一清二楚。冠勋,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啊。”
邓冠勋点了点头,以对纳查瓦的称赞表示感谢。
“可是我又不太明白,”纳查瓦继续说,“你凭什么猜测我要来这里?”
“大人,”邓冠勋正视着他,“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是否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个首席情报官可不是白当的。有些事情,能心照不宣的,就别从嘴里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