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没错,”过了良久,纳查瓦终于开口,“我们确实需要考虑开设电子制品工厂。倘若按你的建议去筹备,你认为生产出新一批木马仪需要多长时间?”
“如果顺利的话……”罗建明沉吟片刻,“我想五到六年该差不多了。”
“你这五到六年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生产一个木马仪所涉及的产业可不仅仅是木马仪。”罗建明说,“我粗略给你算一下:镜框需要金属加工和铸造,镜片的材料需要生化技术,镜片成型需要光学加工,还有镭射技术、X射线技术、蓄电池等等等等,随随便便都能扯上十来个产业。说五到六年,已经是最保守了。如果中间再加上宗氏派和人类的捣乱,那时间就无可预算了。”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把各个产业重新发展起来。”纳查瓦一双红眼睛像警灯似的闪烁不停,这说明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人类的社会捣个支离破碎,现在又要去重建起来,算是什么道理?”
罗建明满含嘲意地冷冷一笑,似乎被眼前这只的鬼鸦的言论深深刺痛了他的智商。“看来你对人类文明发展的理解还处于相当稚嫩的阶段。我们人类就是在战争、摧毁、重建、思考这种轮回下发展起来的,没有一个文明能超脱这个规律……”他话没说完,就感到一阵强大的气压迎面逼来。纳查瓦的尾端就停在他面前一公分左右的地方。罗建明倒吸一口凉气,他发现人类的反应对于海婴的尾巴来说,简直慢得可怜。
“我不像我弟。”纳查瓦缓缓收起尾巴,“你若再敢放肆,不光是你,就连你的组员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罗建明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巢监大人,请恕我直言。一如你所说,海婴好不容易才清算了人类,夺得了陆地的主导权。既然如此,为何又放着大好河山任其荒废呢?我觉得……”
“你的建议我都知道了。这问题在参谋会议上几乎天天都在探讨。”纳查瓦打断了他的话,“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建议吗?”
“别的建议……”罗建明显得犹豫了,“有倒是有,但我不希望由我嘴里说出来。人类与人类之间的语言沟通尚且存在很多歧义,就别说是人类与海婴了。所以我更希望,我这个建议是由你们亲自从我脑子里读出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窃你脑了?”
“至少是你信得过的海婴吧。”
纳查瓦双眼的红光暗淡了下来,旋即又转亮。“你不是说,你是大脑刷写技术的总工程师吗?我怎么知道你让我读取的信息是不是刻意篡改过的?”
“关于这一点,我也无法证明。”罗建明说,“只是这个建议对于我来说实在有点敏感,我真的不方便说出来。但巢监大人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我的记忆被刻意篡改过,那么不管是我嘴上说的还是心里想的,其内容都应该是相同的。如此一来,为了消除歧义,我建议你还是亲自读取为好。”纳查瓦深深呼了一口气,颊毛随即披散在肩膀上。这说明他觉得“有点儿意思”。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主动让我窃脑的人类。”他说,“这说明你有些东西很想让我知道。但以我对人类的了解——特别是像你这种狡猾之辈,能主动向我透露的,大多都是谎言或是阴谋。你说是吗?”
“你说的不错。人类太过狡猾,你对我的怀疑合情合理。”罗建明说,“如果是这样,我就没有别的事了。我组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处理,请巢监大人允许我回去工作吧。”说完,便欲起身离去。
“我还有一个问题。”纳查瓦叫住了他,“如果我在你脑里解读出哪怕是一星半点不利于海婴的信息,我该怎么处置你?”
“那得看巢监大人如何定义什么叫做‘不利于海婴的信息’。我心里有不少对付宗氏派的想法,他们可也是海婴。”
“少给我混淆概念。”纳查瓦说,“你知道我所指的海婴,并不带有任何政治立场,而是指对于你们人类来说的‘异族’。”
罗建明微作一笑,心想这家伙对于汉语的了解程度,放海婴族群里已算是鹤立鸡群了。“请巢监大人放心。”他对纳查瓦说,“我对海婴能在地球上建立比人类更辉煌的文明有足够信心和忠诚,否则我也不敢恳请你一读我心中所想。虽然你会怀疑我这份信心和忠诚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篡改而来,但只要你一直提防着我,监控着我,那即便我再有三头六臂,又能闹出什么风浪?”
纳查瓦忽然狂啸起来,发出极其尖锐刺耳的声音。罗建明连忙捂住耳朵,否则在这狭窄的空间被这种声音刺激,耳膜随时会有穿破的危险。但他知道,这只是海婴用来表达情绪的叫声之一——纳查瓦在“笑”——如果放在水里,会发出类似于鲸歌一般空灵的鸣叫。立宪派中就有一个成员氏族因为叫声好听而被称为鲸歌氏族。
“你果然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纳查瓦收起了叫声,颊毛随即翻滚起来,双眼散发的红光让室内的照明都黯然失色。这说明他正处于亢奋之中。罗建明只觉得眼前景物忽然首尾倒置,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发觉自己被对方的尾巴倒提在半空。
“我对你脑子里的东西是越来越有兴趣了。”纳查瓦说。
罗建明被倒吊着说:“巢监大人请谨慎读取,我脑子里可有很多信息是你一时三刻理解不了的。若把太多这样的信息带回你的脑子里,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谢谢提醒。”纳查瓦一语甫毕,巢监室内便闪过一阵青黄难辨的强光。
他倒下了,罗建明也摔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抱着摔痛的脑袋呻吟——海婴窃脑后需要一段时间重新适应人类的神经反射。片刻之后,随着头痛的感觉散去,他缓缓放松了下来,四肢随意摊开,躺在地上,目光涣散在灯光之中。
“我知道了!”他说,“这就是你所说的不便说出来的方案。噢!还有还有。这是什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面说一面从地上站起来,并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副木马仪戴上。随后抱起纳查瓦的头颅,面对面地又是一闪。
纳查瓦归脑了。
罗建明再次摔在地上,使劲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神情看似十分痛苦——他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良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抬头一看,纳查瓦正在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颊毛。
“你已经读取了?”罗建明问。
“难道你不知道?”纳查瓦反问道。
罗建明拍了拍仍在隐隐作痛的额头,苦笑着说:“我终于发现你跟你弟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同样迷信归脑后人类会共享你们的记忆。可你已经不是头一次归脑了,早就该验证了木马仪在使用后,会从人类大脑里删除所有与海婴有关的信息。这可是根据你们主席酋长的要求设计的。”
“谁知道是不是所有木马仪都这样。”
“如果不都这样,我能把命留到今天吗?”
“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纳查瓦坐回椅子上,并翘起了二朗腿——他从人类身上学会了不少坐姿,在海里时他可从来没有坐的必要。“关于你那个不便说出来的方案,其实不能算是你的方案。不过那倒是一个可解燃眉之急的办法,只是若从宗氏派手上抢木马仪,与他们的关系恐怕又要紧张起来。”
纳查瓦尽管没有明确表态,但从他的话可以听得出,他很重视立宪派与宗氏派之间的关系,并且是希望两派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引起了罗建明的注意。
海婴绝大多数是种族主义者,而立宪派右翼更是其中的狂热分子。他们与人类一样,对“同族”有着莫大的归属感和优越感,而对“异族”则怀有强烈的仇恨、歧视、鄙夷和排斥。可是无独有偶,他们对种族主义的理解亦和人类如出一辙——所谓“同族异族”,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概念。
在与人类的冲突正式爆发之前,他们曾将敌对氏族和人类一并划为异族,且一度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可恶。这种种族主义被称为旧种族主义,是建立在海婴一族阶级斗争的基础上,其阶级性要远大于物种性,人类只是作为另一个物种像陪衬一样被列入其中。但随着他们将人类拖入战火,并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同类在与人类的斗争中丧生,这个种族主义的概念便发生了改变——物种性逐渐取代阶级性——新种族主义应运而生。自此,这帮种族主义者口中的“同族”就囊括了所有氏族的同类,而“异族”则只剩下特指人类的含义。
基于这种认知,新种族主义者的感情自然多往同类靠拢,有时甚至会逾越政治和阶级斗争的底线,作出不甚理智的决策——纳查瓦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认为,只有奉行新种族主义,才有可能使立宪宗氏两派团结起来,亦只有新种族主义才能使敌对派系迷途知返。耐人寻味的是,不论是立宪还是宗氏都同样有着一帮为数不少的新种族主义者,并对彼此的理念作出了友善的回应。这也是为什么,政治立场截然不同的两派,中间总有那么一伙海婴关系暧昧不清。这使得素来主张以阶级划分敌我的立宪派左翼相当不满,并认为新种族主义为变节投敌等行为提供了滋生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