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闻,在向人类社会发动清算战的时候,人类的总人口已是海婴的三倍,而当时整个海婴族群能投入的作战人员,也不过区区五百余万。要用五百万海婴去撬动时逾七十亿人口,并于科技方面远远优胜于自己的人类文明,乍一听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若换作世界上任何另一种族,这五百余万生灵纵有三头六臂,于人类来说也不过是个头大一点儿的畜牲。
但他们是海婴,一种拥有将自己的意识嫁接到别人的大脑,继而鸠占鹊巢的怪异能力的智慧生物。他们扮演着人类社会中最具权力和最具财富的人,就像站在人类阶级金字塔的顶端,用鄙夷的目光俯瞰着身下的芸芸众生。这就是他们最为致命的武器。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武器并非来自科技,而是来自大自然。所以就其本质而言,海婴挑战人类文明,其实就是大自然力量与人为科技力量之间的博弈。
没有哪个海婴能具体说明自己拥有的能力始于何时,哪怕是族群中知识最为渊博者,也只是将其归于上天的恩赐。但凭借着这种能力,他们跨越了横亘在陆海之间的文明鸿沟,消除了与人类之间的科技差距,使人类社会在他们诡异的目光中化成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为了这一天,海婴们一直在深海中隐忍了不知多少岁月,直到人类社会步入十九世纪,他们的隐忍终于迎来了盼头。
那是一段象征人类从农业文明转向工业文明的岁月,人类科技呈暴胀式发展,世界日新月异,全球化让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国家、民族建立起更为紧密的关系,许多新兴事物尚未来得及普及,便已被社会的进步遥遥抛在后头。随着人类科技的暴胀式发展,人类的欲望亦以同样的方式爆发。欲望往往会引发争夺,而争夺则会引发冲突,为了在冲突中立于不败之地,人类从未在研究杀戮工具的路上放缓过脚步。终于,他们找到了能轻松摧毁自己世界的力量。
这就是海婴一直等待的东西。他们立誓要让陆地上那群好战到骨子里,却口口声声自称热爱和平的生物为其虚伪付出代价。
但这仅仅是海婴谋划清算人类的第一步,他们还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在一瞬间欺骗全人类的时机。
随着电话与电报的诞生和普及,人类之间的交流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不再需要为说两句话而等上十天半月。到了二十世纪,因特网的出现使人类交流的信息量呈几何级暴胀,人类文明正式进入了信息化时代,待到了二十一世纪,便携式信息设备已成为了人类生活的必须品,信息泛滥有如洪水,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和地点向公众发言,网络变成一个乱哄哄的供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舞台。
这时,海婴们知道,他们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然而,人类虽然在毫无知觉中为海婴准备好了一切,但海婴依然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解决——海陆两地的海婴始终无法正常交流信息。成为了人类的海婴再也说不出他们特殊的母语,而海婴族中又缺乏文字,这如同一面看不见的高墙厚壁,拦在海陆之间。为了将人类世界的情况告知海中的同胞,扮演人类的海婴几乎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遍,却终未奏效。正当他们感到无望之际,一个人类走进了他们的视线。这个人后来成为了首个知道海婴存在的人类,当时他正在为自己新研发的技术作学术报告。
他就是罗建明。
海婴亟需一种无须透过语言、符号、信号就可以达到交互信息目的的方法。而大脑刷写技术,正正就是他们需要的。
哈葛托不知道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迫使罗建明就犯,而罗建明对此也没有过多的描述,只说是为求自保。反正后来因为脑部结构不同的原因,大脑刷写技术没能应用在海婴大脑上,但罗建明却为他们开发了另一样东西——木马仪。这东西不但能大大增加海婴对人类的窃脑率,甚至能让海婴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如此一来,海陆之间沟通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当第一条木马仪生产线启动,并以每月一千个的产量进行量产,四大洋的海床上,便升起了一望无际、灼热的红光。
那是海婴渴望复仇的目光。
为了清算人类,海婴早在美苏冷战时期,便制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基本战略——利用除核武以外的一切人类军事力量来打击人类。他们利用人类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事先加剧国与国之间的新旧矛盾,激化无数冲突,营造更为剑拔弩张的外交氛围。然后在同年同月同日——海婴称为清算日——他们运用早已大权在握的政治力量,肆意向周边国家宣战。全球各国终于爆发了由海婴暗中操盘的战争。
为了使战争来得更加逼真,他们上演了一幕幕敌国犯境的戏。在中国,他们穿起了日本二战时期的军服在沿海地区展开屠杀,再动用大量洲际导弹轰炸内陆城市。他们控制着官媒,散播着一早设计好的谎言。全球人民顿时群情汹涌,无不以为自己的祖国被别国侵略。然后在高呼着复仇的呐喊声中,导弹与战机遮盖了天空,战舰战船铺满了海洋,地上杀声震天,全球烽烟弥漫。未被窃脑的人类无不蒙在蛊里,尤其是军人,他们满以为自己在捍卫祖国。而就在这样的诡计之下,一座座象征着人类文明的辉煌都市,最终由人类亲手轰成瓦砾。
海婴的做法是毫无回旋余地的,不管是对人类,还是对他们自己。他们知道,如果此战失败,海婴的存在就会被曝光,最终必为人类所灭绝。
谁也不知道人类在什么时候醒悟过来,或许当今在世者,还有不少人以为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特别是在内陆地区,民用信息传播系统——如新闻、互联网等——在海婴的控制下无不变成谎言的复读机。若不是沿海地区的人类总会有机会亲眼目睹海婴这种外族,只怕任谁都会被玩弄于精心安排的剧情中,把满腹忿恨投向社会同样分崩离析的日本人身上。
海婴起事三十天后,人类的常规军事力量已在全球各国的无理性滥用下被消耗了十之八九。为了在战时防止人类发难而抱着地球同归于尽,海婴早在大半个世纪前就已致力于裁撤核武。在他们的努力之下,人类核武储备在数十年间锐减十之六七,余下的亦尽为海婴所控制,从而避免了人类在战时爆发核战的风险。除此之外,海婴还控制了生化武器、细菌研究所,以防大范围泄漏。为了清算战顺利进行,他们早就切断了人类一切可用作玉石俱焚的手段。
清算战结束后,海婴便陷入了立宪和宗氏的内战中。尽管哈葛托来自听涛氏族,但当时他仍是一命效忠冰岩氏族的巡游队长,日常只在海里执行任务,对陆地上的纷争几乎是一无所知。他首次被派往陆地,是去执行残余人类清剿任务。他在宁波东面海域的群岛城市舟山登陆,并将自己的意识传送到一名傀儡身上,由其携带辗转舟车到达宁波。他本以为清剿人类等同于屠杀人类,但后来才知道,屠杀只针对老弱病残,而他真正的任务只是霸占一个健康的人类身体即可。
他对这个任务颇感不满,不理解为何要留着一部分人类养虎为患,但除了服从,他别无选择。他与另外十数名同胞的意识同处在一个大脑,并透过读取各神经传回来的信息,感受着这片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身体失去浮力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空气中的气味是如此丰富。这里有他一辈子也看不尽的新鲜事,木头、金属、塑料、玻璃所带给他的干燥触感叫他着迷。而最令他如痴如醉的,莫过于人类视网膜神经传回来的信息,原来这个世界竟是如此斑斓,每种事物都有着与别不同的质感,光既是光又非光,水既是水亦非水,一切皆变又似乎从来未变。后来他才得知,眼前一切灼灼生辉、美不胜收的景象,在人类的眼中竟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们称之为颜色。
然而,除了这些浅显之事,他再也不能理解更多。因为众多海婴意识占据同一大脑,会使每一个意识可运用的脑功能严重不足。除去了主导者意识所占用的约八成的脑功能,其余意识只能挤在剩下的两成中感受世界。这两成不足以让他们建立逻辑思维,也无法构成完整的记忆,故他们只能在浑浑噩噩中度日,直到碰上可窃脑的目标为止。
哈葛托就在这种与婴儿无异的思维中,度过了他在陆地上的第一个星期。他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遑论思考主导者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眼前世界变得绿油油,便以为以往绚丽的画面不复存在,不由得悲伤绝望,并透过人类的大脑,萌生出他有生以来第一个寻死的念头。但随着一阵强光乍现,他突然看见一个戴着碧绿眼镜的人站在自己前面。起初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颇为眼熟。然而,未等他理顺其中关系,各种念头便已在脑海中翻飞——
我叫邓苗,我是一名高中学生,我的高考考砸了,真是无地自容;我的父母经常在外工作无暇顾及我,但现在他们都死了,是被我舅所杀的,他跟我舅娘把我两个表妹也一起杀了;与逃难者躲在这写字楼里是为了等待救援,他们都说这种事很快就会过去,我觉得也是;对于爸妈的死,我并不是很难过,反正没多大区别;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学习,争取等这一切过去之后再考一遍;我的保姆张婶也好像死了,她很关心我,我很难过……
数之不尽的信息如万人擂鼓敲钟一样,几乎要震裂他的脑颅,又如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把他的脑神经绕成一团死结。青黄难辨的光线就在他眼前闪烁不停,叫他两眼欲昏。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不该站在这儿发愣,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解读拥堵不堪的信息,他只能选择性地回忆,回忆起自己的任务。他对人类的仇恨像被闪电劈中的大树,霎时间燃起雄雄烈火,他要杀光所有人类,用他的尾巴绞断他们的脖子,戳穿他们的胸膛。然而,尾巴不见了,一看双手,漆黑的皮肉换成了黄色的满是泥污的皮肤,手指还多出了两根,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是个人类,而且是一个女生。
这就是他首个人类身份,是一个直到被自己窃脑前,仍幻想着社会秩序有朝会恢复,仍计划着再高考一次的女高中生。哈葛托还记得占据了她的大脑后,第一份读取到的记忆竟不是生存的艰辛,而是被高考失利打击得满目疮痍的精神。而最让哈葛托无法理解的是,她对自己父母的死亡竟无动于衷,反而挂念自己的保姆。
人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物?这个问题自他扮演首个人类至今已整整五年有余,可他仍然没有一个答案。
哈葛托回到自己的居室,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往事。这时,忽有数个身影从他的居室前掠过。他知道那些是留守在这里,负责照顾失去意识的同胞的族人。他不想在嘘寒问暖中浪费时间,也就没向任何族人打招呼。
他开启了安装在居室内的睡眠计时器,但在设定睡眠时间的时候,他犹豫了。到底是按照罗建明的建议,睡眠四十八小时,还是要缩短这个时间?他寻思了片刻,觉得四十八小时太长,便设置了“三十六小时”。刚要歇下,又改变了主意,将时间设为“二十四小时”。他恨不得一眨眼就已经醒来,因为有一件事始终牵肠挂肚,那就是原本安装在“逐日”号上的人工智能系统的下落。
那个聂纪朗到底是死是活?到底在太空还是在地球?到底仍是人类还是已成了傀儡?哈葛托突然萌生出必须要找到他的想法,最起码,不能让他落在宗氏派手里。他连忙用通信仪向罗建明下达命令:从姓吕的大脑里找出聂纪朗的样子。我要确保这个人不在宗氏派那边。
罗建明只是瞄了一眼电子仪板上显示的文字信息,便迅速将通讯界面关掉。他此刻并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哈葛托的命令,因为他正在应付另一个人。
“只要找到夸父的芯片,我们就可以改写它一部分智能功能,让它忠于立宪派,然后以海婴大脑数据作基础对其进行重新编译,让整个智能系统更像海婴,最后将其芯片量产,植入到最新开发的木马仪中。如此一来,木马仪就可复制人工智能代替海婴的意识占据人类大脑,从而降低整个立宪派的人力投入,解决一直困扰我们的人力问题。这个计划得到了主席酋长的批示,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朝着这个目标进发。以上就是我近期工作的报告。”
他放下满载报告内容的电子仪板,正襟危坐地看着他跟前的人。其实那不是人,而是哈葛托的胞兄——纳查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