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若把这里称为水族箱似乎有点不妥。这里的面积足有两个篮球场般大,深逾百米,其容积比传统意义上的“箱”大了不止百倍。但若称之为水族馆,海婴又会觉得自己像是某种为娱乐人类而被圈养的水生物,于感情上难以接受。
据闻当初为了命名这个地方,海婴之间还发起过讨论。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用人类的语言去解读自己生活的地方的名字背后所隐含的意义,实在是愚蠢至极。最后他们决定不再遵从人类语言的隐喻,而只接受字面意思,从此这个地方不管称之为“箱”也好,“馆”也罢,甚至是“池”、“缸”、“瓶”、“罐”也可以,只需在前面加上“水族”二字即可。
反正名字这东西对于海婴来说从来意义不大。比方说他们为孩子取名,大多是以孩子破壳出生时所产生的声音而定。就像哈葛托,他破壳时的声音就是“哈葛托”,或者是“呵卡塔”,管他呢,反正他的父母认为就是这个声音。所以,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的名字,再经音译成人类的语言,那还能有意义才怪。
待哈葛托潜到七十米深时,他已触碰到水底。然而,这里其实是一个高逾三十米的水下建筑的顶层。这个建筑模拟了海婴在深海生活时的居住环境——他们在海床之上,于丘陵、平原、盆地等不同的深海地貌中,寻找硬度足以抵抗水压的土质,再利用异常发达的尾巴和坚硬的喙嘴,凿空中心作为自己的居所——说得文明点就是房子,说得原始些就是巢穴。
建筑的顶部是呈抛物弧状,其中遍布着许许多多的洞口,是这建筑的出入口。这些洞口一般只能容一名成年海婴通过,据闻是为了防止巨型海生物的入侵。钻进洞里,就是蜿蜒迂回的室内通道——站在人类的角度,应该称之为管道。这些通道的直径要比洞口宽,约有一百五十公分,但说到底也不甚宽敞。幸而海婴族群中没有胖子,所以这种尺寸的通道足够容两名海婴并肩而游,蜷缩一下身子便能轻易转身,丝毫不影响日常生活。
沿着通道一直游,会发现四周都凿有许多镂空的球型空间。那就是海婴的居室。而每一居室都会因应居住者的社会地位,相连凿建若干个同样是球型的内室。普通平民是两三个,像哈葛托这样的,会有五至十个,如果是酋长,则会有数十上百个。在物质并不丰富的深海,居室的数量可算是体现海婴族群不同阶级的一项重要象征。
倘若把通道比作枝梗,这些居室无疑就是一串串挂枝的葡萄。对于建筑的整体,海婴为其命名的称谓用汉语勉强音译过来大概念作“拱嘎”,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因为凿建时会响起类似的声音。而“拱嘎”内的居室,则称为“拱嘎蚩”或“拱嘎沙”,这多出来的“蚩”和“沙”,就是他们凿建居室和清理余泥的声音。
当然,不同氏族和方言,会有截然不同的称呼。以上称谓仅仅是来自哈葛托所属的听涛氏族的官方语言,如果换了他的姻亲氏族——疾游氏族,则称之为“朵多”,这可能是因为两族所处的海床位置的土质不同的结果。
在海婴语中,有意思的名词可谓凤毛麟角,就连他们的氏族名称,也是依靠人类语言为其意译。比方说听涛氏族,他们的族名原本称为“哗沙”,是根据浪涛拍岸时的声音而来。他们居住的海域较接近陆地的海岸线,每当他们游上海面遥遥相望人类的世界时,总认为滚滚涛声能带着他们对陆地的渴望,直抵他们既不可望亦不即的内陆腹地。这种单纯的向往,最终成为他们氏族名称的核心意义。而疾游氏族的族名应该是“呜隆”,那是他们畅游时水流从身旁划过的声音。当这些再自然不过的声音被不同的海婴用不同的理解经过不同的系统归纳起来,就形成了海婴族群各不相同的语言。这种语言尽管在表达能力方面十分欠缺,但却有着某种近乎天然的自然美。
只是海婴们不曾意识到,这种语言逻辑远远满足不了更深层次的思想发展的需求。而思想一旦发展不起来,则整个文明将没有什么是可以发展的。
穿过通道,哈葛托看见数之不尽的同胞安躺在自家的居室中。他们都是没有意识的躯体,仅剩下某些如呼吸的本能可证明他们还“活着”,若失去别人的照料和基本营养供给,他们早已是一具尸体。这情景哈葛托已不是首次目睹,但不管看过多少次,他总是会不禁想起在木马仪问世之前,这些躯体都只能在沉睡中死去。尽管人类社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但海婴何尝不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自古以来,像听涛、疾游这样的非贵族氏族,每年都要向宗主氏族冰岩外派至少一千名族人服兵役。在为期五年的兵役中,会有半数以上的同胞被勒令执行扮演人类的任务,其所属氏族的政治地位越低,承担任务的可能则越大。也就是说,每年被派往服兵役的同胞当中,至少会有半数以上是不会再回来——哈葛托还记得有个名不经传的小氏族曾有一年外派的族人最终一个都没有回来——而他们的家人只会得到一些食物补助和一个光荣的称号,幸运的话,或许还能要回一具会呼吸的遗体。
扮演人类之后,哈葛托才知道人类政府也会对牺牲的士兵的家属作一定经济补偿。他们称之为安家费。
安家,多么动听。一个家庭突然失去了一位成员,试问家何以安?他听过太多关于窃脑的悲壮故事,听过有不少前辈曾冒着晒死、渴死、干死的危险,深入大陆腹地执行重要人物的窃脑任务,成功之后还要以他杀的方式来进行自杀,亲手处理掉自己仍活着的遗体。在这些故事的熏陶之下,他早就觉得那些来自大氏族的生活补助是多么不值一提。
但为了全族大业,一些个人牺牲是在所难免。海婴们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为什么多年来从不曾见过冰岩氏族派遣族人执行窃脑任务?为什么那个光荣的虚名永远要落在小氏族的海婴家庭中?这些问题他们从不曾思考过,直到有天他们摇身一变成为人类,才恍然大悟这其中的猫腻。
当他们以人类的身份戳破了这层利害关系,立宪派就此应运而生,并在人类的社会中传承了上千年。
起初,他们不叫立宪派,立宪派一名也只用了不到三百年,是立宪治国成为人类社会普遍标准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们在不同时期有过很多不同的称谓,但无一不是以人类阶级斗争时期代表起义方的名称命名。在东方,他们曾称作陈胜派、太平派、辛亥派;在西方,则有斯巴达克斯、七月王朝、红色十月等。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氏族受到极不平等的对待,他们对人类的革命起义史可谓极其痴迷,并且不遗余力让组织在人类社会中传承下去。
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而且,组织的成员绝大部分是人类社会中的位高权重者,就这一程度而言,立宪派也是人类社会中权力最为集中,资产最为雄厚,行事最为隐蔽的组织。更有趣的,莫过于部分成员在扮演人类角色时彼此之间是敌人,但在组织中,却是同仇敌忾的盟友,这就好比岳飞和秦桧其实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哈葛托看着“沉睡”中的同胞们,想象着在他们当中,有几人还活着,有几个已死去。他自然不得而知,只是感慨这些身躯所等待的主人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他也想到了自己的家人,打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宗氏派的通缉名单上,家中老幼也被迫着随族人四处逃亡,以避冰岩氏族的追杀,至今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幸好汪洋茫茫,纵横相加比陆地大了岂止千百倍,家人有足够的逃生空间,故也不是十分担忧。
然而久别家人,总不免牵肠挂肚,特别是每当回到这里,看着一个个不省人事的同胞,心中更倍感寂寥。他时常会想,如果家人知道他在这里,一定会想尽办法前来与自己团聚。可惜“如果”毕竟是“如果”。这么多年过去,他从未与家人取得任何联系,而现实情况也不允许他去寻找家人的下落——海底与陆地可谓名符其实一水隔天涯——直到上岸多年之后他才明白,罗建明的木马仪,顶多能让他归脑,却永远无法让他归家。对于他的家人来说,自己其实与历来上岸扮演人类的先烈并无多大区别,都是一去不返。
所以他跟自己说,这辈子与家人的缘分尽了。
如今他的家人,就只剩下疾游氏族的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