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支海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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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不经意间,人们的日子里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商店里的货物日渐丰富,久违了的各种小吃重新出现了,山民们不知道那些纤维布料的名称,统一叫做“毛料子”。穿着毛料子衣服的山民志得意满的走在街上,高声大气的跟熟人打着招呼。

一顶塑料布搭成的货棚前人头攒动,高音喇叭反复宣传着各种致富的门路,县上的科技致富宣传队不断把各种小册子散发给山民,我也挤了进去,要了一本关于人工养殖木耳和蘑菇的书。

回来后我把那本小册子细心研读,书里介绍的关于人工养殖木耳的技术并不难:把朽杠柴搭成架子,保持一定的湿度和温度,然后接上菌种,就能长出木耳。我动员大家试一试,竟然成功了。大家又按照书上介绍的办法去种植蘑菇,也获得了成功。

那一段日子罗家塔特别忙碌,我跟那啥把杠柴从山沟里拖回来,鲁四和老骡子把杠柴用锯子锯开,搭成架,秀秀和翠花一边负责做饭一边把菌种接种在杠柴上,木耳和蘑菇长大以后收下来晒干,销售山货成了老骡子的特长。老货郎担着木耳和蘑菇走乡串村,卖回来的钱交给鲁四保存。

山路上下来一个穿戴时髦的年轻人。翠花一见那个年轻人突然间变脸失色,她躲在鲁四的身后颤着声说,我儿子来了,咋办哩么。

鲁四倒显得满不在乎。他一边继续干着他手里的活路一边说,我以为是个老虎,原来才是你儿。甭怕,他不会吃人。

小伙子这几年不知道在外边干啥发了一点小财,说话时有点盛气凌人。狗仔一到罗家塔把谁都没有放在眼里,直接对他妈说:“妈!你是缺啥还是短啥?放下自己家里的宽房大厦不住,跑到这穷山沟里来干啥?你不嫌丢人,儿这脸往那嗒搁里吗!”

翠花喉咙里像扎了一根鱼刺,咕噜了半天才说:“好娃哩些,没有你天成叔这多年给咱接长补短,咱娘儿俩活不到今天。”

“前多年的事你还有脸再说!村里的伙伴把我的脸都骂得没皮咧,我不在乎,你是我妈哩。现今再不要瞎成精行不行?走!咱回家。”狗仔一边说一边上来想拽******袄袖子。

秀秀看不过眼了,上前来搭上了话:“小伙子你问你妈缺啥短啥,你妈短的东西多哩。谁给老人提尿盆?谁给老人烧炕暖脚?谁黑地里陪老人啦话?老人有个三病六灾谁整天陪在老人身旁?”

狗仔根本就不把秀秀放在眼里,他正眼都不看秀秀一眼,就从嘴里吐出来一串脏话:“驴槽里出来个马嘴!你咋不给你大也寻个老婆哩!”

秀秀马上反唇相讥:“小伙子你再有妈没有?再有妈就嫁给我大。我还三媒六证,抬上花轿给我大娶老婆哩。”

狗仔的脸胀成了猪肝,他把拳头攥紧,吼道:“看我不揍死你这个野婆娘!”

那啥攥根扁担像个铁塔一样站在狗仔面前:“你****的敢动秀秀一个手指头,我就把你打得爬到河槽里变个乌龟!”

狗仔突然给他妈跪下了:流着眼泪说道“妈吔,不是儿不孝,儿想行孝都行不成咧,我最后叫你一声妈!妈吔,你保重,我走咧”。说完后头也不回的上了山路。

翠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儿对我好着哩,专门为我修了一院房子,年年过年都回来陪我过年,把所有的事都替我想好咧,我的衣服一辈子都穿不完。”

一直没有说话的鲁四冷冷的给了翠花一句:“那你撵你儿去吗,谁又没拦你”。

过了几天,翠花当真从罗家塔走咧。老骡子卖完木耳蘑菇后回来一看翠花不在了,连一口水都没喝立刻就到拓沽村撵翠花去了。秀秀和她翠花婶子在一起混熟了,猛然间不见了翠花婶这心里就像缺了一块什么东西那样难受,她竟然哭了起来,她哭着问鲁四:“大吔,你说我翠花婶还会回来吗?”

鲁四十分肯定地回答道:“不会回来咧,你翠花婶那人我知道,她心里儿子比老骡子重要。老骡子是白撵哩”。

鲁四说他一辈子看啥事都没有看走过眼,这一次却让他的预言失了真。两天后翠花跟老骡子一起回来了。——原来狗仔一回到拓沽村就把那一院子地方给卖了,他说拓沽村叫他伤心透了,他今生今世再不回拓沽村来咧。

翠花哭着说:“你两个老东西串通到一起把我拾掇到这里,弄得我连儿都没有咧”。

鲁四把老脸一摸,调侃着说“哭啥哩么,尿点子蛮多,老汉比儿亲嗬。”

鲁四老人的另一个预言完全正确。春天一到,大自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装缀着群山,烧焦的枯枝上吐出了新绿;厚厚的灰烬下顶出了嫩芽,残枝败叶无可奈何地被风吹化,一场春雨,山风里夹裹着清新的气息,露珠上结满无数个太阳。失散的鸟雀找到了伴侣,山林里到处充满了活力。

县剧团来到山区,给山民们演出历史剧《十五贯》,我们相约着一起去看戏,难得有这么一次娱乐的机会。翠花没去,她仍然在生鲁四和老骡子的气。看完戏后我们一起往回走。半路上遇到了倾盆大雨,大家浑身上下都淋湿了个透。那啥脱下自己的衣服把秀秀裹严,仍然无法抵御大雨带来的寒冷。回到窑里翠花已经将饭做好,她一边盛饭一边问道:“演的啥戏么?”记得鲁四冷冷的答道:“演的是《庄子戏妻》。”这老顽童到任何时候都忘记不了开玩笑,他把自己比作庄子,把翠花比作庄子的老婆。翠花稍一愣神就反应了过来,马上回敬了鲁四一句:“我没有看过那出戏,我看过《四郎探母》。”我和老骡子都笑了。秀秀和那啥瓷瞪起双眼,弄不明白这些老汉老婆们说的啥意思。

那天晚上秀秀没有吃饭,她浑身冷得打起了摆子。大家吃完饭后相继睡了觉。半夜里那啥突然把大家都叫醒,那啥说秀秀发起了高烧,嘴里含昏不清的说着胡话,看样子病得不轻。大家穿好衣服起来,翠花摸了摸秀秀的头,头上烫得就像火炉。秀秀紧紧地攥住翠花的手说:“婶子,你别走,我感觉这窑和天地都转哩”。翠花安慰秀秀说:“不怕,你着了凉咧,喝些姜汤就好咧。”翠花给秀秀熬了一碗姜汤,秀秀喝下去以后仍然烧得不行。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我觉得这号病不敢耽搁,立刻做出了决定。我说,我先到拓子坪打电话,叫县上的救护车来,你们后边把秀秀抬上往拓子坪走。

县上的救护车来了以后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随行的医生给秀秀打了退烧针,秀秀仍然高烧不退。那啥和那鲁父子俩急得哭了起来,看得出鲁四也着急了,老人家头上的汗珠不停的往下淌。走路都不稳咧。到医院后主治大夫告诉我们:你们再迟来一个时辰秀秀就没命咧。

秀秀的命是救下来了,从此后元气大伤。有时候一见太阳就头昏脑胀,有时候正做活时突然晕倒。熬过了一个夏天,到秋天时病情加重,秀秀都感觉她不行了,她拉着那啥的手说她的命是捡来的,能多活这几年就很不错。她很感激周围所有的人,感激那啥让她痛快淋漓的做了一次女人,感激鲁四老大给她把那鲁照看大,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为老大养老送终……。翠花拉着秀秀的手流着泪说:“好娃哩,莫瞎想,阎王爷不会要咱的命,咱阳世上的罪还没受够。”那啥整夜整夜的守在秀秀的身边,给秀秀讲玛纳斯湖畔的风光,唱蒙古民族的情歌:我骑着马儿路过你的毡包,阿朵妹子站在毡包前将我张望……。秀秀痴痴的听着,听完后流着眼泪对那啥说:你一定要叫那鲁考上大学。那啥拉着秀秀的手流着泪说:“你死了我也不活咧。”小那鲁脸贴着妈妈的脸说:“妈妈你不能死,你说过你要带我去榆林……”

罗家塔最能沉得住气的人就是鲁四,那些日子他几乎每天都往外跑,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这一天鲁四兴冲冲的回来了,他说他打问清楚了,刘秃子刘半仙那个老家伙还活着,只要能把刘半仙请来,秀秀的病说不定就有救。鲁四蹲在地上用树枝给那啥比划了半天,告诉那啥蓝柯山的路该怎么走,他特意关照那啥,刘秃子那个老家伙有个怪毛病,他特别喜欢有孝心的儿女,只要你说你给老人看病,多远的路他都愿意去。

那啥遵照大的话,在供销社买了两包点心两瓶好酒,沿着山脊走了一天一夜,晨曦微熹的早晨他来到了蓝柯山下,山脚下有几间茅屋,他坐在茅屋边等呀等,一直等到中午,等来了一个背着山柴的老人,那啥上前去双手抱拳,给老人作了一个长揖,然后问老人:“老人家您知道刘半仙住在那里?”

老人没有做答,反问那啥:“小伙子你给谁看病哩?”

那啥遵照鲁四的话说:“我给我妈看病哩。”

老人不乐意了。说:小伙子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你在说谎哩。

那啥低头不语,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我妻子病咧。”

老人又问:“小伙子住在那里?”

那啥又说谎了:“住在……不远。”

老人生气了:“小伙子你怎么不老实哩,你脚上的尘土告诉我,你最少也走了二百里路。”

那啥心里一激灵:莫非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刘半仙?他看了看老人那寸草不长的脑瓜,突然间明白了一切。那啥给老人跪下了:老人家我上有六十多岁的老大下有不满四岁的娃娃,我的媳妇为了操持这个家吃尽了千辛万苦,我的家离不开我的媳妇,老人家你行行善吧,救救我娃他妈。老人想了半天,有些犹豫:“这几百里山路哩,老汉担心走不到嗬。”

那啥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老人家只要你答应去给我媳妇看病,我把您背着。”

刘半仙唉叹了一声:“娃呀,就奔着你这份诚实劲,老汉不去都不行咧。”

鲁四见到那啥把刘半仙背回来了,上前去在刘半仙的光头上摸了一把,开起了玩笑:“老东西我以为你都死了,想不到你还活着。”

刘半仙也笑着说:“我死时也要把你拉上,不然的话到地下摸牌时叫不下人嗬。”

鲁四把手一拍,说道:“撩扎咧,黑地里老骡子就回来咧。咱三人正好驴推磨,咋像?”

刘半仙说:“莫谝咧莫谝咧,咱先给人看病。”

原先,刘半仙就在这方圆几十里给人看病,老汉一边看病一边还会那么一点相术,有时也给人算命,文化革命时被一帮造反派给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拉到公社里游了几次街,老汉气愤不过,钻了深山。

停一会儿刘半仙从秀秀的窑里出来了,他端起鲁四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的说:这娃得的病叫做伤寒,原先西医给治疗时用药太猛,结果骨子里的寒气出不来,津气不足,精血难以再生,所以形成虚脱。

鲁四听得不耐烦了,说:“你先说这病咋治哩,谁有闲工夫听你背书哩么。”

刘半仙说这病有些麻缠,不过他看娃的面相觉得这娃阳寿未尽,命不该绝。鲁四接着说我就认准你能给娃把这病看好。看好了我八台大轿把你抬上到西安市逛去,看不好了我把你的秃脑瓜砍下来做个尿壶。

刘半仙说看把你急得,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咱慢慢来么。“这娃是你的啥哩些?看把你热心得。”

鲁四满脸得意的说:“那娃是我儿媳妇哩,进山背你出山的是我儿,”

刘半仙拽住鲁四的山羊胡子眼瞅着鲁四的脸看了半天:“叫我看看,就这号模样还想有儿?该不是想儿想疯咧,半路上拾了个儿子。”

“刘半仙我****先人!这就是我的儿么,亲亲的亲儿!”

那啥进来了,他面朝鲁四叫道:“大吔,你先叫我刘叔把药单子开好,你俩再谝。”

刘半仙不说话了,低头开起了药方。

天黑时老骡子跟翠花一搭里回来了,老骡子一见到刘半仙,把在乡政府遇到的倒霉事一扫而光,俩个人又对骂着开了一阵子玩笑。

鲁四问老骡子:“事办得咋像?”

老骡子一声长叹:“嗨——,再莫提了”

——原来,那阵子生产队已经解散,公社改称作“乡”,鲁四劝说了老骡子几回,叫老骡子跟翠花到乡政府把结婚证办了,至于儿子们的话么,以后再说。老骡子做通了翠花的工作,领着翠花到乡政府去领结婚证时那个民政干部把老骡子跟翠花左看右看地看了半天,然后冷冷地问道:“你俩个跟你们的儿女们商量过了没有?”老骡子说我们的事情不需要跟儿女们商量,民政干部说你俩的事在乡里都摇了铃咧,你俩的儿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快入土的人咧跑来扯结婚证都不嫌丢人。

鲁四说乡政府的干部吃了豹子胆咧,还敢对抗国家的婚姻政策。老骡子说他看出门道来了,肯定是****的儿子们做了手脚,暗地里和乡政府的人串通好咧。我说你俩到县上去告他们,老年人的合法权益受法律保护。翠花说她那里都不去了,她嫌丢人。刘半仙说你们认儿子的认儿子,娶老婆的娶老婆,就我还是光棍一条。鲁四接上话茬说:“明日赶集时我给你吆一头老母猪,咋像?”

这些老家伙,一得机会就骂,没个正经。说话中翠花已经将饭做好,老哥们几年没见,少不了喝一场酒,喝完酒后老家伙们仍然兴趣不减,三个人又围在一起摸起了纸牌。那啥给秀秀抓药去了,翠花便到秀秀的窑里陪秀秀睡觉,我看了一会儿老汉们耍牌,先睡了。

一阵响动将我惊醒。翠花拉着哭声喊道:“快来呀,秀秀不行咧。”大家手忙脚乱,一起涌到秀秀窑里,只见秀秀全身缩在一起,嘴唇发青,大口大口地出气,只剩下一丝游魂。连鲁四也哭了,大声吼道:“天杀我哩!”

刘半仙说:“你们先让开。”只见他拿出一包银针,选了几个穴位,把针扎进去。停了一会儿,秀秀终于缓过气来了。谁也不想睡觉了,大家坐在秀秀窑里,一直守到天明。

中午时分那啥回来了,翠花接过那啥的药包,立刻开始给秀秀煎药。大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刘半仙低估了秀秀的病情。接连服了几幅中药以后,秀秀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可是总不见减轻。老神仙挠着寸草不长的脑壳,陷入苦闷之中。一日刘半仙到山泉边散步,无意中发现了那只老龟。老家伙双手合十,灵性大开:为何不给秀秀熬一碗龟血参茸汤?他弯腰去捉老龟,老龟躲进水里不出来,老家伙挽起裤腿下到泉水里,老龟咬住了他的脚趾头。老家伙疼得一声大叫,一扑塌坐在泉水边,使劲把老龟从脚上往下扯,那老龟到也有一股鳖劲,死咬着刘半仙的脚趾头不肯放松。刘半仙一步一拐,拖着老龟回到院中。

鲁四看见刘半仙脚上拖着个老龟回来,站在院子里把秃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刘秃子我说你驴日的活厌烦了,吃了五谷还想六谷,竟敢在山神爷的脚心里挠痒痒,那山龟是你先人哩,你驴日的都不怕作孽。”

刘半仙一扑塌坐在地上,一边揉着脚一边说:“鲁四我说你老东西瞎驴啃木桩哩,算个有福的。你先给我把老龟拿下来,秀秀有救了。老龟的血是个大补物,咱给你的儿媳妇熬龟血参茸汤喝。”

鲁四把老龟抱来放到桌子上,香炉里焚起了三柱高香,他双手抱拳,面对老龟作了一个长揖,然后双膝下跪,口中念念有词:“老龟你的苦日子熬到头咧,但愿你下辈子也托生个人。今天只要你能救下我儿媳妇的命,我每年的今天都给你烧香磕头。”

刘半仙在鲁四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莫装孙子咧,我常给人算卦哩,你崽娃子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能数清。”

渐渐地秀秀的病情好转起来,有时还能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刘半仙看秀秀无甚大碍了,执意要走。那天晚上鲁四置办了一桌酒席,把一生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包了一个大红包,老哥们再没有对骂,从来没有见过鲁四那么严肃。他对刘半仙说:“老哥,我都想给你磕头哩。我也知道你一辈子活得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到外头逛一逛世事去。”

刘半仙拽着鲁四的山羊胡子,脸对着鲁四的脸看了半天,重重的给了鲁四几句:“我说你兄弟狗眼看人低,老汉活了七十多了,还能活几年?爱钱的话攒的钱都能堆成一座山!这些钱你拿着,给你老家伙糊纸灰盆去。”

刘半仙执意不让那啥送他,一个人背着褡裢消失在山林之中。山林里,传来了刘半仙那破锣嗓子吼出来的山歌:

出南门来上北坡,

新坟倒比旧坟多,

新坟都是我看死,

旧坟吃了我爷的药。

记得有一次那鲁问我:“大伯,你说,山有魂么?”我当时竟回答不上来。刘半仙走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山有魂!山的魂就是山里头这些人。他们固执的遵循着那古老的做人的哲理,撑起了山的脊梁。所以,从山里出来的人,都有一股与常人格格不入的拗劲,世俗的观念在他们面前一文不值,表面上他们冰冷如山,肚子里的岩浆却炙热欲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