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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那啥和他的《自留地》 中篇小说 一

山里有人捎话来,说那啥得了那种治不好的病,生命的灯油快熬干了,想见我。

夜里睡下,思绪顺着走过来的路一页一页往回翻,链接起我和那啥的昨天……

一九七零年,蹲了三年“牛棚”的我,接到县革命委员会一纸通知:任命我到罗家塔林场当护林员。

没有车送我。摸黑起床,吃了老婆做的鸡蛋面,背起老婆为我打点的行囊,上路了。一百三十里山路,走到罗家塔时天已漆黑。一排黑樾樾的土窑,只有一孔量着灯光。我走进亮着灯光的窑洞,一股酸霉腐臭味扑面而来,打得我差点断了气。土炕上斜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见有人进窑,便坐了起来。我认识他,他是林业局的老先进鲁四,我当局长时年年给他发奖。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齐局长,是你?!前几天我到拓子坪总场领供给时人家说我年纪大了了,过几天给我派个帮手,莫﹙没﹚想到是你。”

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感觉稍好点。我把身上的行囊解下来,却不知道放在那里。鲁四跳下炕,接住我的行李往炕上一放,说:“饿坏了吧,我给咱做饭。”

窑里很乱。我找不到坐的地方,鲁四把他的光板皮袄卷起来放到柴堆上,说:“乏了吧,坐下歇歇。”我坐下来,刚想说点什么,鲁四从墙上解下一个葫芦,拧开盖子,一股酒香溢出来,鲁四先灌了几口,然后递给我。我接过葫芦,学着鲁四的样子,张开嘴往肚子里灌了几口,喉咙里有一股火直往上冲。

“喝慢点,这酒性烈。”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做饭,那饭食倒也简单,一锅玉米粥,一碟萝卜菜。

我的确饿坏了。然而端起粥碗却难以下咽,鲁四那脏兮兮的手,脏兮兮的脸。玉米糁子也不用水淘一下,萝卜光用手擦了擦泥巴。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喝了两碗玉米粥。这几年的遭遇使我懂得了一个道理:随遇而安。

鲁四把剩下的玉米粥连同萝卜菜搅在一起,端起锅嘟噜嘟噜一口气喝干。

“我来洗锅洗碗吧。”我刚想动手,鲁四伸手一拦,说不用。他朝门外一喊:“黑子,进来!”呼——一条大狗窜进窑内,伸出长长的舌头把锅里剩下的残渣剩饭一扫而光。我有点恶心,同时还很吃惊:刚才我进窑时为什么没有听见狗咬?

“这狗怎么不会叫唤?”我问道。

鲁四的怒气一下子冲到脑门上:“这都是那驴日的那啥作的孽!他嫌狗咬他,给狗喂了些烧红薯,狗一下子吞了进去,烧掉了牙齿,烧坏了喉咙。等着看么,他不得好死!”

“那……啥?谁叫这种名字?”我好奇了,问道。

“一个杂种,老毛子,无名无姓的,抗战时他妈跟一个俄国人混上了,生下了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那啥’,时间长了,大家都叫他‘那啥’”。看样子鲁四对那啥很熟悉,提起那啥来仇恨里边夹着敬畏。“要说那啥,也算一条汉子。他妈病了,从县上请不来医生,硬背着他妈走了一百三十里山路,到县上时县医院不收,他就在院长办公室里大嚎,嚎得院长脑子都胀了,只得把他妈收下来。”

“后来呢?”我来了兴趣,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

“莫﹙没﹚有后来了。他妈经不住折腾,几天后就死在医院里。那老太婆也忒刚强,他们原来在内蒙住着,那女人受不了别人的白眼,背着孩子步行千里,来到这深山老林,硬是屎一把尿一把将那啥拉扯大,没想到那啥长大后说不下媳妇,把个老太婆急得跟啥似得。”

“后来呢?”

“后来那啥把他妈从医院背回来,埋在梁峁上,哭了七七四十九天。”

“后来呢?”

“我说老齐,你还有完没完呀。”鲁四不高兴了。“人家不愿意告诉你的事你再莫问,这年月有些事你不是不知道,一句话说露了嘴要招多大的祸事?前年来了一帮子红卫兵,楞‘硬’说人家那啥是特务,村里还有个****的说那啥家里有电台,他还亲眼见那啥给国外发电。那帮子红卫兵把那啥母子俩捆起来严刑拷打,那啥挺过来了,他妈却死在医院。”

我不再问了。心里却在想:谁问你了?是你要告诉我的。

我为今夜的睡觉发愁。鲁四的炕上跟猪窝差不多,就是蹲“牛棚”时也没有鲁四那样邋遢。那炕上的虱子一定不少,睡一晚上不叫虱子吧你吃成骨头架子才怪哩。鲁四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不等我开口他先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当过领导的人爱干净。特意把隔壁窑洞收拾出来让你住,天不早了,咱睡吧,明天再谝。”

鲁四把我领进隔壁窑洞,这里虽然也很乱,但是比鲁四住的那孔窑强多了,炕上铺着茅草,地上一大堆玉米。看样子老先进也有私心,也搞小片开荒,也偷偷地种粮。

我很累,头一挨枕头便酣然入睡。梦里来到一个地方,我当局长时去过那里。山上六七户人家,来自六七个省份。为了林场发展的需要,我曾动员那里的村民搬到山下去住,林场决定将年轻人招为林场工人,老年人和孩子们按人头每人补助一些资金。

后来的事实证明林场当初的决策有些失误,村民们为了得到那笔安家费,全都同意搬到山下去住。林场也如约将村子里的年轻人招为工人。为了协商安排这六七户人家,林场跟周围几个村子没少费口舌,最后还是林场做了让步,同意给每个村子批一部分建材。当时村民们全都搬下去了,一两年以后又全都搬了回来。他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过不惯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

被招的工人里有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年轻人引人注目。我在招工表里查过:那个年轻人叫索那亚,蒙古族。听说力大无穷,能一个人扛一根六米长的原木。我只见过索那亚一面,还是在目测新工人的时候。文化革命中造反派们把我跟索那亚硬扯在一起,说我跟苏修特务索那亚有联系。我有口难辩,索性由着造反派们胡编乱造。

索那亚被林场除名了。索那亚的故事却在林场流传。有一次一个工人问索那亚为什么力大无穷时索那亚回答道:他在財神爷庙里睡觉,财神爷给他托梦说爷爷的耳朵里有好多耳虱,叫索那亚帮他挖一下。索那亚醒来一看,只见财神爷耳朵里有一窝老麻子蜂,索那亚点燃一把艾蒿将老麻子蜂熏跑了。财神爷又给索那亚托梦,财神爷说:“谢谢你帮我挖了耳虱,我现在答应送你一样东西,要财物要力气任选一件。”索那亚说你给我些力气看我背不回来多少“柴”(财)!从此后索那亚便力大无穷。

后来我在一本描写蒙古民族的书里找到了这个典故,书中的主人公叫嘎达梅林,索那亚不过是移花接木,将嘎达梅林的故事移接在自己身上罢了。那么,是谁给索那亚讲过这个故事?肯定是他的妈妈。

鲁四说的那啥跟索那亚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不敢肯定。但是我敢肯定他们之间必然有所联系……扯远了。梦里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梦见索那亚,可能跟鲁四告诉我的那啥有关系。

一阵响动将我惊醒,睁开睡意朦胧的眼一看,原来是两只老鼠咬仗。那老鼠见我看它,竟然支楞起耳朵,瞪着眼珠子把我张望,一点也不怯生。一根艾蒿拧成的火绳在暗夜中闪光。鲁四老汉害怕我被蚊虫叮咬,特意为我点燃了艾蒿。

我睡不着了,索性坐了起来。起风了?门外涛声灌耳。细听之,那好像不是涛声……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鲁四老汉如雷的鼾声。我睡意全无,穿好衣服走出窑洞。那只狗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将头埋在肚子中间。下玄月给山林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远处什么地方传来了知更鸟的叫声。我是山的儿子,一辈子跟大山打交道,知道山的脾气秉性,有时山像一个温柔多情的姑娘,向你展露出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有时山像一个顽皮淘气的孩子,变着法子将你捉弄;有时山又像一頭凶猛残暴的野兽,发起威来让你无所适从。此刻,我更觉得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向你讲述着她的经历。我侧耳倾听,听到了大山均匀的呼吸。我想起了妈妈……我睡在摇篮里听妈妈唱着儿歌;我穿着妈妈纳的布鞋走在上学的路上;我每次外出归来妈妈总是倚在村外的树旁将我张望。我参加工作离家时妈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影响了我的一生。

说的是有一个人做了一辈子好事,死后来到阎王爷那里,阎王爷说你是个好人,下辈子还叫你做人,你选,想降生到什么样的人家?那人说:“我要父坐高官子登科,一妻一妾赛嫦娥,一生不遭凶险事,命活百岁见阎罗。”阎王爷有点不高兴了,说哪能随你的心愿吗?那人说:“若要随吾心,还得一窖金。”阎王爷问:窖有深浅大小。那人说:“方方四十里,能深尽管深。”阎王爷说:那你还有用完的时候。那人又说:“白天用四两,晚上长半斤。”阎王爷听得此话,忙将官帽摘下来,离开了坐位,说,我不当阎王爷了,那么好的事论不上你。

妈妈其实是在暗示我:人要知足,不要太贪。我听懂了,却装着不懂,问妈妈是啥意思,妈妈笑了,说你慢慢想去。

奇怪,今晚这是怎么了?净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天亮了,蓝蓝的雾岚从山底向上升腾,太阳落在树梢上颤颤悠悠。我在山间小路上漫步,身后传来了鲁四的叫声:“齐局长——吃早饭啦!”

想起了昨晚狗舔饭锅的情景,我食欲全无。我不知道怎样打发这顿早饭,心里头感到有些茫然。磨蹭着来到窑内,只见鲁四和狗已经吃完饭了,锅碟碗筷已经洗刷干净,面盆里一小堆麦面,案板上放着一块熏黄的獾肉。鲁四砸了砸嘴巴,嘴角涎水直流:“我一辈子邋遢惯了,你们这些读书人不习惯。我把面给你舀好了,自己做的吃把。”鲁四一边说一边把狗拉了出去。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想对鲁四表达感激之情。

“莫装孙子了。”鲁四在院里骂道:“夜黑地里我明显感觉到你没有吃饱,嫌老汉做的饭肮脏是不?”

我的脸有些发烧,却感觉到了鲁四的善良。在感情荒芜的年月,别人每一点细小的关怀都令我感动。我不再说啥,开始做饭。常在江湖上闯荡的人,做起饭来驾轻就熟。我把面擀好,切成小方块,把肉剁成肉丁,放到锅里一熬,熬成肉汤,然后把面下到锅里,做了一锅肉汤面。我出门找鲁四,让他回来再吃些。这老家伙不知道那里去了,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我实在饿了,便舀了一碗,吃了起来。吃完一碗,感觉肚子松松的,又吃了一碗,感觉还是不饱,我想应该给鲁四留点儿,便不再吃了。我再出门喊鲁四,还是不见回应。我突然明白了:鲁四故意躲我,他嫌他在当面我不好意思吃,所以躲得远远的,让我吃个够。这老家伙看起来蛮不经心,实际上心细得很。我感觉再谦让就是虚伪,坐下来吃了个锅底朝天,正打算收拾碗筷,鲁四回来了。

鲁四拉着他的狗站在窑洞地上,从内衣里挖出一个什么东西往半空里一扔,狗便一口吞了进去,他又挖出什么东西往半空里一扔,狗又一口吞了进去,如此反复。我有些好奇,问道:“你给狗喂些啥?”

“福牛。”鲁四答道,一脸坏笑。我知道“福牛”就是虱子,顿感浑身奇痒难受。我真想说鲁四你别恶心人了,但是不能,鲁四大我二十多岁,论年龄我得叫叔,通过接触我认为鲁四这个人可以交往,他起码心眼不坏。我讪笑着,对鲁四的调侃表示理解和同情。

“你乏了,今天歇着,明天我带你上山走走。”

我忙说不乏。我想上山,我想钻进林子里闻一闻山的气息,我想对着莽林大声呐喊:大山呀您的儿子回来了!我还想躺在大山的怀抱里,尽情地感受一下大山母亲的温馨……我离开大山母亲太久了,我想听听大山母亲的倾诉。

“那好,今天我们先在附近的地方走走。”鲁四解下墙上挂着的酒葫芦,栓在一根标竿上,我哑然失笑,我想起了《风雪草料场》里的林冲。

鲁四在前边引路,我和狗跟在后头。转过山坳,路窄了,两座大山将天地之间挤成一道夹缝,顺着山崖往上攀,半山腰一眼山泉在静静的流淌。山泉边一只老龟瞪着绿色的眼珠子将我们张望。它见我们来了,慢慢地退回到泉中,钻进草纵中不见了。

“那只老龟是我放生在这里的。”鲁四说,“都二十年了,总不见长。”

我蹲下来,对着山泉遐想,它孤独吗?应该给它找个伴儿。

“罗家塔就这眼山泉养人。我喝它二十年了,连个感冒病也没得过。”鲁四爬在地上,屁股高高的撅起,灌了一肚子泉水。我也学着鲁四的样子,对着山泉下跪,手捧着泉水喝了个够。

沿着山的夹缝再走五里路,一缕炊烟从地心升向半空。不见屋子,也不见窑洞。正疑心那炊烟有些蹊跷。只见鲁四对着山林大声吼叫:“豁豁——你个挨毬货!死了莫有?给老子开门来!”

一堆枯柴慢慢地移动,地上出现一个仅能容一人上下的窟窿,窟窿里钻出了一个人头,那人上嘴唇的确有一个豁口。豁豁瞅了我一眼,极不友好地把鲁四骂了个狗血喷头:“把你个老不死的,带个生人来做甚?明天我坐监狱非要拉你来垫背!”

鲁四软下来了,口气里含着巴结的成份:“熟人,嘿嘿,莫事。”

“熟人?没事?出了事就晚了!”豁豁对我和鲁四一点也不客气,移动柴堆打算重新钻进地窖里。鲁四急了,解下酒葫芦喊道:“豁豁,酒,酒。”一条狗从地窖里窜上来,叼走了鲁四的酒葫芦。停一会儿那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叼来了一葫芦酒。

我恍然大悟,原来豁豁在这地窖里私自烧酒!当年私自烧酒是违法的,难怪豁豁怒气冲冲。

回来的路上鲁四告诉我,别看豁豁长得人毬不像,却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老婆。

“你怎么没有给人家酒钱?”我有些好奇。

“不用,过些日子豁豁就会到罗家塔来,从你住的那个窑里装些玉米。”鲁四一边说一边拧开酒葫芦盖子喝了两口,那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往鲁四身上扑,鲁四拍了一下狗的脑袋,给狗嘴里倒了些酒,然后把酒葫芦递给了我。

我和狗待遇相同。这个滑稽的念头一闪,心里头有些凄然,我接过酒葫芦抿了一口,把酒葫芦还给了鲁四。

“熊样!”鲁四骂我,“腿中间的****叫狗吃了!像个娘们。”

我脸上臊臊的,我天生不会骂人。我知道山里人见面先对骂一阵,你骂的越很他心里越舒坦。可是,我不会。

鲁四看出了我的内心,拍了拍我的肩,说:“兄弟,老哥口臭,爱骂人,别介意。”

“哪里,我在想……”想什么呢,我卡壳了。

“想那么多闲毬事做甚!我一辈子啥都不想,活得跟神仙一样。”

我哪能不想!我的妈妈还在医院住着。临行前我只爬在医院的窗子上看了妈妈一眼,妻子说叫我不要跟妈妈告别,免得妈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