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奥特曼和小怪兽
“你会唱《奇迹再现》吗？”
有一天，张大吉突然这么问陆七。陆七一脸听不懂地看向张大吉：“那是什么？”
张大吉露出一种更加听不懂的表情，不可思议道：“你居然不知道？你看过《迪迦奥特曼》吗？”
“看过啊。”
“《奇迹再现》是《迪迦奥特曼》的主题曲。”
陆七依然困惑不已：“什么是主题曲？”
被这么一问，张大吉也有些说不上来了：“额……应该就是每一集开始前会放的歌吧，我也不知道，我听到别人都这么说的。”
“哦，我不会唱，我从来不听开始前放的歌。”陆七边说边照例将青椒夹到张大吉碗里，然后夹起一根青菜塞到自己嘴里。
然后张大吉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并且似乎还有种要一展歌喉的冲动：“哎哎，那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陆七这时便想起之前那节音乐课上大家一起唱歌时，站在张大吉隔壁的李文喜那一脸痛苦的表情，顿时有些不敢恭维：“……不用了，我下次看的时候再听就是了。”
“七七，你这明摆着是在嫌弃我！”
“……是的。”
窗外的蝉鸣一阵接一阵，树上满目艳绿是夏季的裙摆。在现在的陆七看来，夏季是最美好的季节，因为它洗去了春天绵绵细雨的阴郁，让世间一切都变得光彩夺目起来，每个人身上都似乎有了十足的干劲。他瞧着窗外几株枝丫看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张大吉这时悄悄将自己碗里所有的饭全部扒到了他碗中。
所幸张大吉扒着扒着筷子头敲到了碗沿，发出清脆“叮”一声。陆七马上回过头来，脸色“刷”一下变了。
“张大吉！”
“七七我实在吃不下了！”
“吃不下还长那么胖？！”
陆七一边掐张大吉的脖子一边想，嗯，好像干劲多得有点过了。
总之，不管怎样，夏季是最美好的季节。
夏季既然已经来临，那么转眼便是六月底，又一个学期结束了。小朋友们即将升入大班，踏入幼儿园的最后一年。然而陆七其实并没有什么时间观念，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刻印是他一年长得比一年高，时间的流逝还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感伤。因此陆七对于张大吉莫名在一个尴尬时间点跳入他的人生并不感到奇怪，更不会为他们只能继续相处短短一年而惆怅。
小孩子嘛，有时候多大的事儿都不算什么事儿，他需要做的就是享受现在。
那些年，《迪迦奥特曼》在各大儿童频道热播，一下子就席卷整所白兰地幼儿园，让包括陆七在内的所有小孩子为之疯狂不已。张大吉更是踩在所有疯狂粉丝之上，对《迪迦奥特曼》的热爱已经上升至一个难以动摇的境界，天天在陆七耳边用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调调哼主题曲，时不时也总要发射动感光波。
“七七你看！我又学会了一个新动作！”
现在的张大吉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他总会在一愣神的功夫间猛然记起动画片中奥特曼曾经摆出过的某个姿势，然后开始手舞足蹈，竭尽全力想象自己正身临其境。
陆七由此也学会了一个新技能——敷衍。他捡起地上的篮球，随便应和道：“嗯是啊你好棒啊。”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张大吉这么幼稚呢？明明块头那么大，竟然只是空有其表，光会干一些不动脑子的恶作剧，真难怪老被高老师抓起来教训。
但心里虽是这么想的，陆七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张大吉烦人，他打心里喜欢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强烈表现欲，即使全世界没有一个观众理睬张大吉，张大吉也不会因此而沮丧。
只是张大吉模仿奥特曼时的模样张牙舞爪，明明更像被奥特曼打败的怪兽。
从去年夏天开始，所有小朋友就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在不同老师的教导下学习语文、数学和英语，美其名曰“上课”。陆七因为害怕高老师，所以没有选择数学，只挑了语文和英语；张大吉在他妈妈逼迫下全选了，因此每周作业量总比陆七多出那么一点点。而每次到了周末，张大吉就会把陆七约到家里玩——其实是写作业。
在张大吉那个狭小却给人温馨感觉的房间里，他们常常因为为什么要帮张大吉做作业这个问题吵起来。
“明明只要抄一版12345，难道你自己一个人抄不完吗？”
“我不想抄就是不想抄嘛。”
“老师说了，不能替别人写作业。”
“你就当你在画画嘛。”张大吉这时灵机一动，两条粗眉毛一挑，笑嘻嘻道，“如果你帮我写，我就将我的奥特曼贴纸统统送给你，怎么样？”
这么一说，陆七就动摇了。他瞥一眼张大吉摆在桌角的一叠叠奥特曼贴纸，在道义与诱惑间奋力挣扎，然后最终屈服了。
“那……那我只替你写这一次哦！”反正每次都是这么说的。
张大吉听罢开心地笑起来，殷勤地把床铺收拾出一片空位，将空空的作业本摊上去。两个孩子面对面趴着，头碰着头，各占据作业本小小一版纸的一半，仔细认真地写起来。张大吉正着写，而陆七则是倒着写的，因此陆七从此学会了如何倒着写数字跟一些简单的汉字。
然而陆七发现，其实每次这么抄的时候张大吉都会抄得特别认真，的确是一笔一划地写，跟平时一个人写时随随便便的态度大相径庭。后来陆七某一天突然想起这个儿时小小的不解之谜，向张大吉提起时，张大吉摆出了跟那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认真的表情：“那是因为那时你在我面前。”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么简单。”
两个人分工合作各写一半，数字一会儿功夫就抄完了。张大吉非常信守承诺地把奥特曼贴纸交给了陆七，反倒是陆七感到不好意思了，想了半天对张大吉说：“你把你最不喜欢的那张给我吧。”
张大吉坚持道：“你最喜欢哪一张？”
陆七本来想随便指一张，但扭扭捏捏半天，还是指了张他的确很喜欢的。
张大吉将那张抽出来塞给陆七，说：“我现在最讨厌这张，你带走吧。”
回家时，张大吉的妈妈坚持要往妈妈怀里塞苹果，两个女人令人费解地不停礼让。张大吉将陆七送到楼下的大院，俩孩子一起在运动器材区闲坐着发呆等待。陆七和张大吉之间贴得很近，近得他能嗅到张大吉身上沾染的大人的香水味，感受到张大吉平缓均匀的呼吸。陆七原本想对张大吉说声“谢谢”，话却哽在喉咙发不出来，他觉得张大吉应该不会在乎他这一句“谢谢”。
真正的回报不应该仅仅是一句“谢谢”。陆七也是在这一瞬猛然明白，张大吉做得这一切也许是在回报他当初愿意主动和自己交朋友。
毕竟张大吉怎么说也是个曾被众人孤立的对象，虽然被孤立的原因与陆七不同。
等两位妈妈终于礼让完了，陆七被妈妈牵着离开。他远远地朝张大吉挥手，张大吉也朝他挥手，不一会儿他就走过一个路口，张大吉的身影也被一栋栋大楼遮挡住。陆七在回家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报答手上那一张奥特曼贴纸所蕴含的恩情，尽管这是他答应替张大吉写作业得到的报酬。
这时连陆七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们不过成为朋友一个多月，却已经彼此对对方牵肠挂肚了。
当然，张大吉之所以老缠着陆七不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想听陆七讲故事。
陆七其实一点也不擅长讲故事，只是特别喜欢瞎掰而已。他从来没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许多一时兴起的故事往往只有序幕，既没有发展高潮也没有结尾。但张大吉就是想听，兴致比听王老师讲要高一百倍，这令陆七十分为难。
某天中午，其他小朋友都乖乖躺在床上午睡，只有张大吉和陆七还醒着。他们的床位本来是不挨着的——天知道张大吉在李阿姨那里耍了什么手段把床位和隔壁的李文喜换过来了，总之就是给陆七添了一个大麻烦。
张大吉瞅李阿姨卧在躺椅上渐渐也睡着了，便小声向陆七撒娇：“七七，讲给我听嘛。”
陆七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别烦我，我要睡觉。”他感觉今天特别困。
身后的小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拉了拉陆七身上的空调被，声音软下来：“好嘛七七，随便讲一个也行。”
陆七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最受不了的事情之一就是张大吉撒娇耍无赖。
“你真烦……随便也可以吗？”陆七还是翻了回来。
眼前张大吉两眼瞬间亮了。于是陆七清清嗓子，强撑着已经困得不行的眼睛，用很低很低的音量讲了起来：“很久以前，有一只叫张大吉的小怪兽，它最爱干的事就是四周捣乱。”
张大吉居然满脸神往。
“小镇上的人们都很害怕它，有一天他们终于忍受不了张大吉的恶作剧，翻山越岭跑到T……TX5星球，请来了……额，迪迦奥特曼。”
“迪迦奥特曼大喊一句：‘你这坏蛋！我一定要把你赶出小镇！’然后他们打起架来，张大吉被打得落花流水，但是它不肯放弃。”陆七越讲越觉得眼皮沉，大脑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张大吉却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神采奕奕的样子。
“然后……小镇上的居民将它抓住，把它关了起来……”
陆七感觉自己在胡言乱语。
“后来，后来奥特曼觉得它可怜，就偷偷把它放了。”
“张大吉告诉奥特曼，那是因为它长得太吓人，没有人敢靠近它，跟它做朋友，所以它才……会四处恶作剧的，奥特曼听到这里，就对它说：‘只要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捣乱，我就跟你交……交朋友。’张大吉非常高兴……”
讲到这里，陆七怎么也坚持不住了，他以前怎么不觉得中午会这么困呢？脑袋仿佛绑了一块大石头，不停往下坠，把他整个人都往黑暗里拉，眼前的光线越来越少。他甚至没来得及听清张大吉最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就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如果他稍微坚持那么几秒，就会听见张大吉问的话：“七七，那个冒牌奥特曼是你吗？”
奥特曼天天忙着拯救世界，其实心里也是挺孤单的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