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站在老房子门口。
从未锁过的大门依然洞开,因为屋后的墙已坍塌,太阳光肆无忌惮地进来,让悠长的堂屋不再显得深邃。两扇大门肥厚肥厚的,小时候我常说它们像两块喜事席上的红烧肉。门面上没有一处钉痕,锁眼锁扣俱无,亦不上漆,保持着木头原有的质朴的纹理,它们应该取材于江南深山里百年的树木。
每到冬天,方家嘴的肖昌久便如候鸟般准时来到张家大屋,他是一个手艺不错的弹被絮的匠人,他给人家弹被絮,指定要用我们家的大门放置棉花,而且非得要在我们家堂屋干活,他的一个族兄招亲在我们家隔壁,他的这些要求我们家从未拒绝过。肖来了,我们知道冬天来了,肖几年不来了,我们的冬天却也变暖了,最后听说他死了,他的那手艺并无传承,也就随风湮灭了。
奶奶的房间有个小阁楼,楼上宝贝可真不少。
那只黑漆的托盘,应该是在婚丧嫁娶的宴席上传菜用的,我小时候并没有逢着家里大动干戈地办宴席,因此那只漆黑发亮的托盘从未派上过用场,直到奶奶自已去世,托盘里才盛放着她的灵位,由孝子我的父亲举着,随着道士在奶奶生前的足迹上走了一遭。只是我很纳闷,那时奶奶的陪嫁包括这只托盘,为何上的是黑漆?那鞋柜,棉柜,梳头盒,铁台,通通用的都是黑漆?
那只黑漆的鞋柜里盛放着奶奶自嫁到张家以来所有的契据。田产的买进与割让,与二叔公分家的契约,以及老房在建购置材料时钱货两讫的凭证,比如那张购江南小瓦,付银元百五十块的字据,江南的范围很广,我至今都不明白此处的江南到底是何地。字多是蝇头小楷,看得出功底是很深的。契约很规范,买卖双方,中人具保,执笔等等,落下的人名字大都遥远而陌生。字写在折叠的讲究的草纸上,保存到后来,草纸一触即粉,奶奶临去世前交由我保管,后屡屡搬家,竟不慎遗落,呜呼!
家里的菜油也被奶奶搬到楼上,装在很多的坛坛罐罐里,正在吃的油罐里会悬放一个把上系着铁丝的塑料杯,方便舀油,铁丝另一头坠一物,防塑料杯沉入油底。我们家用的是一块通体浑白的玉螃蟹,夏日,这只玉螃蟹握在手中,如握女人的手,温润润的。我经常上阁楼,不为别的,只为把玩这只玉螃蟹。后来,村口来了一些人,可有旧货古董卖哦?吆喝声悠远地传到阁楼,奶奶禁不住诱惑,十元钱就将玉螃蟹卖了。油罐的铁丝上改用一把废弃的铜锁坠着。那块玉螃蟹也不知道沦落到了何方。
阁楼上的宝贝还有很多,只是随着老屋的倒塌,很多在红尘里已寻觅不到了。
父亲电话里说老房子的一方墙又塌了,虽说这老房子已久无人居,况且年岁颇高,那土墙瓦顶是耐不住岁月的侵蚀的。然而我们家几代人生养于斯,歌哭于斯,对于老房子抽丝剥茧般的离去,心中还是异常沉重。
老房子四周墙角麻石条奠基,间以平整石块,上砌土砖,盖的是江南小瓦,宽阔轩昂,厅可纳酒席七八桌。室分东西,另有厢房,进退有序,配套合理。春天来了,草长莺飞,东屋奶奶窗下的枣树开出淡淡的小花,屋角砖缝里也生出不知名的小树与小花。屋外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字迹清晰可辨,蜜蜂在那儿不知疲倦地打了一个个小洞,我们一班孩子总是拿东西将洞口堵住。清明节前后老房子里人声鼎沸,热闹不输过年,远道的亲戚家祖坟都在我们这附近,他们白天四处上坟晚上都要在这里住一宿两宿,大人我们不关心,但随同而来的孩子却是我们心仪的玩伴。
夏天到了,枣花渐落,青涩的小枣冒出了头,孩子们因为枣子都练出了百步穿杨的功夫,随手拿一块瓦砾,睁一眼闭一眼的瞄准,枣子应声而落,瓦砾却留在屋顶,等奶奶跑出来喊谁谁时,孩子们已做鸟兽散。只是冬闲拣漏,屋顶上净是瓦砾。
秋天,我最喜欢老房子的秋夜,更深露重,独坐檐下阶上,听虫唱,听残存的红枣辞枝自落,月光如水般泻在身边,这时侯真的能荣辱偕忘啊。
冬天下雪,老房子仿佛披上了新嫁衣,屋顶全白,东西角伸出的檐上也全白,门前的麻石台阶也白了。屋顶上的亮瓦也被白雪盖住,但屋里并不黑,因为老房子大门白天常开,门外的积雪映亮屋内的厅堂。
这些,这一切将成过往云烟,只能去梦里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