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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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绍兴思绪

鲁迅走了,把祥林嫂丢在了鲁镇

把一种民族悲悯,委托给了留声机的唱针

我不知道山里是不是真的有狼

只知道带腔调的耐心,肯定是民族精神

东湖游

东湖的百丈石壁是生长在水里的

我这么说的私心,当然是为了赞美湖水的这种清冽

现在的湖水,由一只木桨操控

木桨则由一只灵巧的脚掌操控

戴乌毡帽的艄公,只用一只脚,便可以

把东湖踢得滴溜溜打转

东湖打转的时候,那道岩缝就宽了

挣扎出了秋天

一树秋叶

半脸血迹

而我现在注意的是石壁上的郭沫若题诗

他的诗总是不那么高明

我注意到湖底的水草

一直在摇头

不过书法还算流利,那些找准位置的笔画

被大雁的翅膀扑打过

因此我的心也需要放得平和些

石壁上那树挣扎而出的秋天

看上去,也并不残酷,仅仅是一幅

奋斗者的壁挂

直到艄公玩完了东湖,说“上岸吧”

我才发现这百丈石壁

是我家书桌上的那只茶杯

几棵血树,是我泡了三年的乌龙

修复的“兰亭”碑

就因为“兰亭”二字是御笔

所以毛主席决定拦腰打碎,举起他

红卫兵的手臂

那是一九六六年炎热的夏季

那一刻,断碑溅上了一群汗珠

这也可以视做康熙的泪水

那种共同的咸味

使中国的历史

不至于平淡

碑亭旁,那群鹅还在,见我就嘎嘎展翅

我认识它们,它们的祖先,就是

围养在王羲之宣纸里的那只

这群鹅,没有见到我的时候

是在冬日里打盹

用单腿——一支细细的毛笔,支撑着

东晋以来的全部文化

就如同这块被修复的石碑,也是

单腿站着

上面那几道大气磅礴的裂痕,显然,取自

“毛泽东诗词”手书的章法

也是御笔

鲁 镇

走近店铺的那些锐利的曲尺柜台,我就

感觉着了先生的腕力

虽说鲁镇走出鲁迅的砚台

已经好些年了

鲁迅愤怒的时候,鲁镇便下雨

檐水当然是黑的,黑得像

祥林嫂对“阿毛”的呼唤

祥林嫂今天看见我,只默然摇手

婉谢了一张新版人民币

她的演技很好,一只漏底的竹篮

满载旧社会

鲁镇也有热闹的时节

那就是社戏开场了

有些角儿嘴里喷火,有些

锣儿鼓儿,会敲出世界的裂帛之声

这时候,孔乙己蘸了茶水的手指便开始打颤

四种写法只写出三种

孔乙己知道,鲁迅先生

不满意了

鲁镇的衙门、商铺、民居

是整整一个国家的布局

我猜测,鲁迅最初描画的蓝图

只依照自己心的形状

他鄙视门票

去鲁镇,只消寻着杭甬高速上

那个叫“柯桥”的出口

听说鲁镇聘任的首任镇长是周海婴

这就很有些好玩了

也很有些深刻

周家父子悄悄会面的时候

鲁镇就会关门熄灯

坐入教科书,参禅了

如果想了解我们这个戏剧性的民族

女士们先生们,第一

请去北京,第二,请去上海

第三,就来鲁镇

阿Q雕像

阿Q冲天狂喊:革命了革命了

他现在的模样泣鬼神惊天地

阿Q断定鲁镇的门槛与大梁即将位置互换

老爷不再是老爷,小D不再是小D

其实变天是很容易的

只要当街狂喊便能立马换旗

其实,门槛做成大梁,再变回门槛

在中国,也是常见的棋局

阿Q的革命就这样在鲁镇定格

视觉效果令人满意

这几乎是黄河与长江的同声呐喊

这简直是洪流滚滚歌声震天战鼓动地

这一刻鲁镇花红草绿

这一刻鲁镇风和日丽

一场革命原来就是一种情绪

一种情绪原来可以串起两个世纪

我与狂喜的阿Q合个影

因为他已经能再次向吴妈求婚再次摸尼姑头皮

他的这种狂喜叫我感动不已

革命真是个很好的东西

鲁镇的旧警察

中华民国的警察向我打招呼

漆黑的制服,雪白的帽檐

他们把狰狞都留给电视剧了

我对付的是敦厚与友善

他们坐在孔乙己坐过的条凳上

一支木头枪插在腰间

鲁镇的秩序现在靠他们维持

我当然知道暗中的支撑是人民币图案

警察先生让出条凳请我坐坐

问一声累,嘘一声寒

他们见到阿Q与小D也不吆五喝六

让人有警民一家的温暖

没有警棍没有手铐没有横眉竖眼

没有收容没有劳教没有就地遣返

一把假枪

是惟一的威严

大陆的警服也由白、黄而最终黑了

因此派谁在这里治安,都很规范

阿Q与小D也异口同声说警察与土匪不是一家

这两人文化不高,从来说不清海峡两岸

祥林嫂

祥林嫂还在呼唤她的阿毛

她不相信山里的狼会光顾家门

她那只漏底的讨饭篮

天天提着鲁镇

她的阿毛,或许做生意去了深圳

或许,做陈世美上了京城

她的阿毛五脏六腑俱在,无非是

虽然心系百姓,但一时没有回到乡村

世上有耐心的,数我们中国人

祥林嫂的呼唤,是抒情的越剧调门

她拿腔拿调喊:我的阿毛,你在哪里

这时候她的脸上,就出现了鲁迅的皱纹

鲁迅走了,把祥林嫂丢在了鲁镇

把一种民族悲悯,委托给了留声机的唱针

我不知道山里是不是真的有狼

只知道带腔调的耐心,肯定是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