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易浓终于在一声疾呼中醒了过来,但意识还是没有完全清醒,“娘,你不要走,你说过不离开我的,永远不会!娘——”他再度闭上了双眼,“如果只有死才能见到您,那我宁愿现在就死掉!”
当活着只是等待死亡,那死无疑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这种诱惑曾一度缠绕着他,眷恋着他,左右着他!
但他没有死,一直活着,因为娘不让他死,让他活着,坚强地活着。
“娘!”他唤了一声,鼻子酸酸的,直觉心底有一汩暗流像是触了礁石,迭荡得他眼底都有些抽搐。他睁开了双眼,看见自己躺在洞中,旁畔不远处还有一堆篝火,火烧得正旺,摇曳的火光中他看到了一个瓦罐和一只正透着肉香的山兔!透过火光他看见了一张斑驳柔软的虎皮悬挂在洞壁上,还有一柄钝得只能背地里吓唬人的木剑,雕刻得很精巧,但却只能愉快地插入马铃薯的内脏。
这是他的石洞,这是他栖息了三年的巢穴!
他看到了属于他的东西一应俱全!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洞穴?“啊!瓶!那只青玉瓶!”他用力地搜索着记忆,终于想起了那只青玉瓶。他不明白,那只陪葬在娘亲身边的青玉瓶怎么会出现在上海?成了黎、梅两家争夺的猎物?这只青玉瓶不能属于任何一个人,确切地说,不能属于任何一个活着的人!只能属于娘亲,因为娘亲视它比生命还重要!
他思索了一夜,终是难解,“不行,我要回东北,回那个大雪山。”这个念头从一开始便猛烈地撞击着他,尽管他想按捺住,但那份难以驯服的野性蜇服了两年后,还是复苏了,他不能再多呆一分钟!他扔下了凄吼着表哥的雨茜,终于来到了这座大雪山。
这座雪山一年四季的风云变化,他熟稔得如同感受他的洞穴!
隆冬,雪天!如果有太阳的话,应该是落日衔山的时候,可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不但遮住了天空,也挡住了他的视线,迷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还有些分外的冷!
幸好,他对这座山的路径极为熟悉,若不是地壳变形和自然风化,哪颗利石旁畔有一棵枯松?哪片白桦林的尽头是一条连绵起伏的沟壑?夏天哪儿杂草丛生?哪儿郁得有些冷?他都了然于胸!
但再熟悉也莫过于那座陀峰,与此峰对峙的那个略显低矮的山峦,山峦脚下那块丈宽的方圆!一百零八块褐青石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每年夏季这儿的野草都要把这小小的院落蔓围成碧绿色!这儿他最熟悉!四年前,他几乎每天都守在这儿,不论风雨雪霜!但它却是一个墓处。一个死人安息的地方!安息了吗?他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因为当他疯狂地用镐把那冰冻的石粒沙土刨开时,那似乎还能让死者安息的物什已不存在,那个位置换了一个瓦罐,一个他一直放在洞中的瓦罐!那是娘亲用的,小时候,娘亲总用它给自己舀水。
“娘!”他凄唤了一声,泪水已掺杂着雪花在他唇边结冰。九年了,他终于面对着娘亲再一次呼唤着,可是娘没有回应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经年的风沙(还有当日埋藏娘亲时,从棺材缝中漏下的黄土)几乎将娘亲的躯体全部掩埋。“娘!”他再度唤了一声,竭力地想看清娘亲的面容,可是眉眼间的冰晶却以毫不留情的速度封住了他的眼睑,他再也站立不住,整个人栽进了墓穴中。
“娘、娘!”他神经质地唤着,想起了娘还在风雪中,不行!他要出去,他要出去看娘。可是他无论怎样的挣扎也无能离开石洞半步,原来他周身都已冻疮,就连一双手,十指间也没了缝隙。
是谁?是谁给他弄到洞中?他不记得,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这个洞穴?这个洞穴是隐蔽的,每次来这儿时,只有确定后面无人跟梢才可。他竭力地想了又想,除了自己的影子,他不记得有谁曾经跟上来。
“是他,阿强!”他的脑中突兀一个男孩儿,瘦瘦的,个子差不多和他一般高,小的时候和他一起耙过雪犁,吃过松籽,打过榛子,套过山兔。骂过那个有钱家的少爷……他虽没有跟他来过这个洞穴,但他和他却去过娘亲的墓冢。
娘亲的墓冢和他栖身的洞穴之间有一条羊肠小道,这条小道是他踩下的!
想起这些,他真想笑一下,可是面部的疮伤有些僵,他相信自己从来没有朋友,从小时候到现在!好像他一生下来就是一个绝缘体,他不但与某些物体绝了缘,和人也绝了缘,不是别人不愿理他,就是他不愿理别人,总之他几乎连一个玩伴都没有。不!有一个,如果还称得上是玩伴的话,那就是阿强了,和他在一起玩过很多次,很开心,好像还有一个,不过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死掉了。
阿强是他的唯一玩伴,可是……他怒视着眼前的篝火,真想起来打翻这一切,但却连动都动不了。他不想徒劳再试,只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当身体思维处于宁静的时候,他听见了脚步声,嘎吱嘎吱!而且就在洞门附近。五年的山林野居生活,他知道这不是野兽!
是这个人救了他,而且给他送到洞中,奇怪,这个人却站在洞外,且踯躅不进。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要么就是这个人很了解他,知道他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愿意让别人救他;要么这个人就是胆怯,否则救了人怎么还会有这么为难的?又或者这个人是一个傻子。傻子似乎不太可能,因为那个煮沸的瓦罐里已冒出了药香。
能够知道这个洞穴,不但了解他还救了他,却不进来,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人!
洞内的篝火落架了,由火光变成了火炭,红红的,映得易浓的脸有些烧。他不冷,但却咳了起来,顿得身上的被子一踮一踮的。他真想喝口水,人性本能的需要,可他宁可口干至死,他也不会开口叫这个人!
这个人终于走了进来,停在洞口。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穿着一件破棉袄,黑色的,好像是由白布染成的,花里花答的还能看见白色,即使洞内光线很暗,他也肯定那不是雪花。
左腋夹了一捆枯枝,右手拎了两只山鸡。
“他可真会治愈伤疤!”易浓闭上了眼睛,后悔得不肯再看第二眼。
这个人咬了咬牙,好像很用劲,两腮都能看见上下颏在动。他停了一会儿,还是向易浓的身边走去。随着枯枝和山鸡滑落的声音,他的整个身体向下弯去,“大哥!”他唤了一声,已跪倒在易浓的脚前。
“出去!”易浓声音不高不低,但却有些阴沉,阴得有些不寒而栗。
“大哥!”
“住口!”易浓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目露凶光,逼视着他,这个人没有资格叫他大哥。
来人虽然在洞外已成百上千次地想过他将怎样面对易浓,但还是出了问题,他所准备的那些话除了大哥,一句也没派上用场,他不敢抬头,整个脑袋从脖子处耷拉下来。垂得低低的。他知道他没有资格叫他大哥,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现在更没有!但无论如何他要跪着,纵然他知道易浓不会饶恕他!他也不能被饶恕!
他狠命地低着头,额头差点没有叩向膝盖。
火炭渐渐地熄了,周边的炭火已化成了灰烬。当没有一股热流顶向洞外时,冷风便趁虚而入。易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紧接着一双牙齿便上下交迭起来。他烧得全身发烫,可心却冷得直聚,他真想给四肢佝偻在胸前,但痛苦的是,没有一块肌肉和骨头是听他的。
来人好像一下子意识到了易浓的冷,他急速地起身,趴在将要燃烬的火堆旁,将枯枝折成碎条,覆盖在仅有的火星上边,然后鼓起双腮轻轻地吹着。
易浓冷得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唇齿,但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出、出去!”来人全然不理地依然在那儿吹着,终于有了点火亮,他再次折了一些枯枝放在上面,不一会儿的功夫,火便又燃烧起来。
易浓怒望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将舌头放在交接的齿下,咬舌自尽!他受不了这个,如果不是还有一件比死还要痛苦的事情没做,那他现在一定要选择死,可他不能死,他没有脸去见他娘,而他死了最想见的就是他娘了!
他虽然竭力地反对眼前这一切,但身体还是极为乐意地接受了这些。随着火光逐渐的扩大,当光圈可以照亮洞中四壁时,他的心也慢慢地舒展开,而四肢也渐渐有了知觉。
来人等把火光中的药再次煮沸,又跑向外边捧了一捧雪放在瓦罐里,而后又重新跪在易浓的脚前。
“出、出、出去!”易浓再次抖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冷,是气的!如果还左右不了他,他宁愿闭上眼睛。眼不见似乎能好些。
来人仍然跪在那儿一动不动,足有一刻钟之久,他伸手入怀,从破棉袄里取出五块大洋,“大哥,那个瓶子我卖了十块大洋,现、现在还有五块,我、我穷急了,实在、实在熬不住,就、就偷了它!可、可我没有料、料到,料到这个瓶子对你这么重要,我、我一直跟着你,跟着你来到这个大雪山。你像疯了一样掘开那座坟,我、我就在你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你冻僵……我、我想过,想过看着你冻死,不救你。可是我、我更后悔盗了那只瓶子。”
易浓不知什么叫做人?从小到大,人的概念不但模糊不清,而且越飘越远。这些形形色色的动物仅接触几个都让他痛恶得只有后悔的份儿!为什么当时没有及时地闭上眼睛?或者他们还离自己两里地的时候便及时潜逃。可遗憾的是,他与“朋友”、玩伴可以绝缘,但他和这个群体却不能绝缘,只要他活着,他就会一次又一次被抛入这个形形色色的群体。他可真后悔和他们是同类!
如今真是可悲,他不但不能杀死自己,还杀不了眼前这个,还有比这个更可悲的事吗?他不知道!
他在痛苦、无奈中不得不诠释了这个“忍”字,真是心头一把刀,杀得他血流四溢,但却不让他死,让他活着,死一定比他愉快得多了,可愉快的事儿总不喜欢眷顾他!
他愿意站起来的时候,再插向自己一刀,他可不愿看见别人像恩人一样在自己的眼前转来转去,何况他盗了那只玉瓶!他只能是自己的仇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仇恨的人!真猾稽,这种动物用人作代号!这个代号一定糟透了,否则怎会有这样的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