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未升,一抹光晕还在东方半隐半现时,上海吴淞江上却已船舶辐辏,百舸争流了。随着大小船只相继靠岸,码头上人头攒动,往来交错。一时间人声,水声,马达声混成一片,把原本静寂的黎明上空喧嚣得鼎沸异常。如此的场面,对于雨茜来说,并不陌生,她们梅氏泰丰号在此虽没有私人码头,但每年却有成百上千批货物从这儿运出去,而每个季节,还要有大批的货物不定期地从四面八方运进来。作为梅氏的大小姐虽没有为哪批受宠的货物身体力行过,但对这儿的整个环境却极尽的熟悉。她喜欢来这儿,尤其是日出时分。她认为,这儿的日出不但能让人看到每个人身上都有太阳,还能从这种流动的水体中感受到生命的缤纷与激荡、有限与无形。不论哪样都好,她的瞳孔,她的眼眸,她的神经和感观折射或反射的景况都是美好的,她喜欢感受这刻的生命、阳光和江水,因为这刻的交融会让她不意然地将遐想放飞,她相信,即便此刻她真的是“予羽谯谯,予尾翛翛的鸱鸮”,也不会悲观绝望的,因为,她会幻化出羽翼继续飞翔!不过,她今天倒不是来看日出的,也不是来感受生命的,而是来接她的表哥易浓。易浓,姨妈的独子,两年前留学法国,主攻解剖学。按行程推算,今天他能抵达吴淞口,只是,她来得有些早了,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再到日挂中空,太阳将她那曼妙的身姿无痕却沿着一定的轨迹画了一个90度的弧形角后,那艘载着特殊符号的邮轮才在人们渴望已久的眼神中泊向码头。
“小姐,我们向前靠靠。”梅府的管家程伯边说边随着涌动的人流向前走近。看得出,邮轮的轰鸣声瞬间清剿了他脸上长时间等候的倦怠。雨茜这阵子倒是有些莫名的激动,毕竟啊,表哥离开上海已两年,又在大海上航行20余天,不但回来了,而且平安地回来了。
“程伯,我看见表哥了。”雨茜兴奋地指着一个刚走出舱门,身着黑色短装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欢愉地说着。
易浓搞不懂,姨丈十万分火急让他回来有何要事?他相信再有两天,他的学术论文便可以完成,然后,由于这篇论文的问世,而被邀请留在巴黎讲学,佩戴上他期待已久的荣誉勋章。虽然这项殊荣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兴致,相反还有一些淡苦的味道!但他却需要它!因为,他要把它送到娘的身边,这是娘的期望!
他夹在人流中,依然有些懵懂地提着皮箱走出上海吴淞口码头。
“表哥!”雨茜娇唤了一声,跑至近前,“我已先后送走了八艘邮轮。”程伯肯定地点了点头,想接过易浓手中的皮箱,但却被易浓无言地拒绝了。“好、好。”程伯连说了两声好,也不知是回答易浓无言的拒绝,还是看到了表少爷由衷的欣喜,总之,也不坚持,紧走几步,打开车门。“表少爷,您把箱子放在前面。”
易浓点了点头,放好箱子后,看了雨茜一眼,“表妹,姨丈让我回来有事吗?”
雨茜的热情又一次被他浇冷,虽然来接他之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不好受用,真想不理他,可还是失败了。“没事就不能回来吗?”她发现她的声音柔得没有一丝愠意,若是让林忆听到了一定怀疑发音的真实性。
回来?没事儿他怎么可能回来?
“哼!”雨茜轻哼了一声,娇嗔地道:“明天我一定要对妈晓以利害!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出国读书,倘若再留法国半年,恐怕你的眼中除了人体结构和手术刀再也别无他物了!”
“人体结构,手术刀?”他低语重复了一句。他不知道若不是几年前,心中便有那件最痛恶的东西,它是不是还很安分地守在第二的位置?人类,肮脏的躯体,腐朽的灵魂,留在世上尽显丑态,何必非要让他遗臭万年呢?
“你错了,”他许久才道:“我眼中最重要的是姨丈,是姨丈让我把手术刀看得更加透彻,清晰,更有准确度!”虽然这件事儿是他痛恶的,但却不能不把它做好,他也不允许他做不好,而姨丈是帮助他做好这件事的惟一一人。世上没有几人能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故而那极其令人讨厌的事儿也只好做得津津乐道。幸而还有两件讨厌的事情让他把生命维系下来!
“你……”雨茜欲言又止。对于她这个几乎冷漠到极限的表哥,真有些无计可施,又有些无可奈何。还记得,他刚住进梅府的那段日子,同处一个屋檐下,两个月相错而过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使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嘲弄,她发誓哪怕梅府只剩下一个人,她也会顽抗到底,最后梅府果然还有一个人没有和他说话,可却不是她梅雨茜。
那天她终于忍不住,闯进了他的书房。
“易少爷,你的眼中除了木乃伊和僵尸,是不是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她本想把这句一直盘桓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便折身返回,可是再望定他的一刹那竟委屈得流了泪。她不知自己因何委屈?因何要流泪?只知道两个月以来她的语言也变得有些障碍,“你,你……”她你了半天也没你出来个子虚乌有,却看见了他那双愕然的眼睛,愕然的表情,听到了他那几尽愕然的话,“表妹!”
原来她知道我,认得我是谁?
两年后他依然那么冷,不肯多说一句话。
易浓说什么也想不出姨丈让他回来的个中原因,梅氏在上海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泰丰号”的声名更是远播海外。如此迫及催他这个学医的回来着实叫人有些难以理弄。他转首望了一眼雨茜,“我不晓得姨丈让我回来究为何事?”
当一个人能包容另一个人所有一切时,他的缺点也变得极为可爱,那份冰冷不但没有让人拒而远之,相反,还极富有魅力,“其实也没什么,”雨茜浅浅的一笑,“爸爸只想让你鉴定一个瓶子。”
“鉴定瓶子?”若不是素不喜大呼小叫,他可真会喊起来,霹雳响在耳边恐怕也没有它来得强烈!他相信这是真的,真得让他有些怀疑,他可是放弃了法国的一切计划。幸亏这是姨丈,换了别人,换了别人他也不会回来!他不喜欢被人役使,十几年来从未有过,哪怕被人砍倒。
“爸爸知道你对收藏一直很有研究,尤其是那些瓶瓶罐罐,不论是哪个年代?只要你一看就能说出它的渊源。重要的是:爸爸不想输给黎氏!他们一直都是明争暗斗。”雨茜说着,转首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更重要的是,妈妈想你,惦念你,想让你藉此回上海呆一段日子。”
易浓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姨丈在哪儿?”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爸爸在老古玩珠宝行!你不知道那个老古玩崔掌柜突然病猝,他的所有家当都要拍卖了抵债,而爸爸只看上了那件器物,也不知它有何传奇之处?是怎样的一个瓶子?那位黎老爷本已去了北京,却八百里加急赶了回来。”
黎老爷,他倒是听说过,上海商协会会长,经营码头生意。只是没有料到他对器物也感兴趣。
雨茜见表哥眉头深锁了一下,料他正在思量着黎老爷,这很简单,能让上海商界两大人物都看在眼里的器物,定有它的奇异之处。“爸爸对玉器只是略知皮毛,而那个黎老爷却是一个行家。听说他虽是汉人,但从小就受了皇封。他的曾祖父,祖父,都曾是满清朝廷的高级官员,就是其父也曾主管过刑部。”
易浓没有料到雨茜对黎老爷的家世知道得这么多。
雨茜笑了一下,似乎看出表哥心中所想,“这我都是听林忆说的,报社的老朋友嘛,又是指着这个吃饭的,上海大大小小的新闻轶事,哪一样能逃过她?何况,黎老爷又是众人嘱目的人物。”
这么说这个器物还真的有点来头。
汽车到了洋行街,雨茜用手一指,“那家摘了匾额的珠宝行就是。”
易浓抬首望了一下,车还没停,梅府的大少爷梅警志便已跑至近前,显然,已亟盼了很久,“阿浓,拍卖已经开始了,黎氏已叫出五千块,爸爸正在勉为坚持,不知是否再应加码?”
易浓跳下车,哪还敢稍做停滞,随同警志向大厅跑去,只闻拍卖声此起彼落,六千块,六千五百块一遍……不由得走至近前巡目疾望,这一望倒让他愕然发怔,没有料到上海两大商界风云人物竞相争夺的竟是他最痛恨的东西,一时间双眸蓄满了仇意,他不明白,这只器物怎么会跑到这儿?而且成了公开拍卖抵债的物什。
“六千五百块两遍!”
警志没有料到易浓跑进拍卖厅竟然突发状况,耳闻高喊声,不由得示意道:“阿浓——”
“一-万-块!”
易浓的声音也许来得太突然,亦或者语气太过于坚决,致使拍卖现场几秒钟内陷于一片沉寂之中,又或者,人们一开始就把心思和意念都关注到黎、梅两位商界巨头的身上,根本就没想到这当口会杀出来一位不速之客,而这位不速之客不但年纪轻轻,还不是他们所想象的人物,不禁有些唏嘘。
“可是你喊的一万块?”身着灰衣的主持人手执拍卖槌有些不敢相信地走到易浓的身边。
“是的,一万块一字不假,倘若再没有人加码的话,这只玉瓶便归本人所有。”
灰衣人望了望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有些过度地兴奋道:“我想不会有人加码了,恭喜你!”能不兴奋吗?一个来历不明的瓶子,勉强起价一千,却以10倍的天价成交,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