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市集外小竹林,一间茅屋小院外,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两人正是早前天门江上操舟急行的太虚弟子,宋晚平和他师妹萧月儿。
篱笆作墙,柴门当道,歪歪斜斜的小茅屋掩在几簇青竹下,风吹即倒的模样,两人推门而入,屋内家徒四壁,黑冷幽清,仅有一床、一桌、一几,师兄妹俩面面相觑。
宋晚平用手指轻轻拭了一把床头,土灰沾了一手,他无奈回头苦笑。
“噫,这是什么?”苦着柳眉的萧月儿突然发现床头一个小人偶,一把抓了过来。
这是一个长有半尺大小的檀木雕,雕工棱角分明,说不上精美,却是别有几分神韵,是一位慈祥的美妇。
宋晚平淡瞥了一眼,笑道:“屋子主人有几分心思。”
萧月儿轻轻抚弄着,颇不以为然道:“说不准是那儿买来的呢。”
宋晚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再查探一番,无果,只得怏怏退了出去。
“大师兄,走啦,都说人给妖魔吃了。”少女轻足快步走出了这个凌乱的小院,娇靥上有几分厌弃。
“师尊的天演术在派内数一数二,怎会有误?”宋晚平顺手拉上门扉,苦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那日附近山上有异景,不如我们去看看?”萧月儿忽想到什么。
“民俗传言不可妄定,去看看也好。”宋晚平轻轻颔首。
两人相携转出了这片竹林,不远就是市集西街入口。
清水镇外,小东山上。
残庙外,古松下,那座坟头黄土已然不见,奇异地爬满了半人高的嫩绿野草,郁郁葱葱,充满生机,且方圆百丈内的松柏、灌木皆在秋日抽枝发芽,离奇至极。
更奇特的是,附近山兽飞禽云集,一时喧闹翻天。
就在这时,那土胚蓦然动了动,突然一阵绿光流溢,整座坟头炸上了天,满天土暴草絮,霎时左近的百兽惊惶飞奔四散,林木唰动。
待一切动静止歇,那内陷半丈的黄泥土坑内,先是伸出了一只手,接着慢慢冒出了一个大头,披头散发,一身黑黄泥垢,形同乞丐。
“呸呸,呸!”慕天一个踉跄站直了身子,满嘴满鼻都是泥沙,七窍不通,呛咳连连,好不容易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不及庆幸死里翻生的滋味,突然发现了四周的古怪情形。
林间枝头立满山雀飞禽,灌木丛中野山猫,珍珠獾,山狐,松鼠……游走的蛇虫更是无数,认得不认得的都来了,仿佛小东山的山兽都齐集于此。
远处一只斑斓大猫昂首向他低吼一声,老虎?这里怎会有老虎?
“啊——”慕天大喊一声,甩开两腿子,拼命地往山下冲去。
他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一屁股坐在冰凉湿滑的石阶上,遥望着山下热闹的镇子,一阵恍若做梦的感觉涌上心头。
失去知觉后,他仿佛一直在梦中,在无尽的黑暗中飘荡,梦到了日思夜想的娘亲,梦到了曾经温暖的家……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醒了过来,然后只觉窒息欲死,本能的求生……可之前发生的一切还记忆犹新,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玄苦师徒,两个老少和尚上哪儿去了?
无数幻景走马换灯的掠过眼前,却是一无所得。算了,想不通就先别想了。
只是,那神话中一般的斗法场景久久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扎下了根。
突然慕天抬头看了看天色,午间的骄阳正当空,暖洋洋的。
又是一声惨叫,慕天火急火燎地往山下冲去。
片刻后,清水镇长街上,一个泥地滚出来一般的人,疾若奔马一般在人群中奔跑,一路人潮中分而开,人人侧目。
“借过,借过……”少年拼命喊着,拼命跑着。
宋晚平师兄妹两人远远见着来人,不由自主早早让了开去。
“这人,好邋遢。”萧月儿捏着鼻子,躲到了师兄身后。
宋晚平却是目射奇光地追着那人去远,低声道:“这人不寻常,体质好生古怪,却又非是我辈中人。”
萧月儿白了师兄一眼,一把拽上,转往东街,她虽戴上了面纱,却依旧被不少目光困扰,浑身难受。
两人快步登着石阶,与人流背向而驰。
慕天用尽吃奶的力气,赶到了悦来客栈,站在门口,却是呆住了。
他本准备喘息几口,然后想好说辞,却发现自己气息均匀,体内力量奔腾,两腿轻健有力,丝毫没有跑了几里路的样子。
“哪儿来的野种,滚一边去!”门庭内传来老板娘的怒斥声,一个伙计也气势汹汹地赶了出来。
慕天这才察觉自己一身狼藉,难怪他们不识得,正要张口解释,一个陌生的伙计一脚就往他踹了过来。
“是我,我是小天啊,老板娘。”慕天不由自主一个闪身,躲了开去,他又发现自己身子轻盈的不像话,仿佛能腾云飞身一般。
不及多想,慕天冲过伙计,奔进了客栈,顿时惹来一众惊异的目光。
他又冲柜台喊了一回,老板娘和一直懒洋洋的老板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良久,老板娘才试探道:“真的是小天子……怎么搞成这样子?”她那抹留海下的轻佻凤目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也难怪,早间玄苦师徒带回的消息,早就成了镇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传言中,镇西野小子慕天为妖魔所害,而云麓山的大师亲手斩下妖魔之首,平定一方。
慕天抹了把脸,脏兮兮的脸上,惊惶未定,老板娘走出来上下打量他半晌,才点了点头,旋又伸手比了比,突然惊呼道:“你好像长、长高了?”
“那我去洗洗,上工了?”慕天手脚畏缩着道。
“上工?”老板娘登时回复了本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口伙计,叱道:“你七天没人没影儿,这不,老娘又找个新人,干活比你勤快多了。”
慕天顿时脑中闪过一道霹雳,震的脑门嗡嗡直响,自己……昏迷了七天?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下他更关心的是他的生计,急急解释道:“老板娘,我干了一年多……”
老板娘一甩裙袂,扭着水蛇腰一步一摇转了回去,倾身手按柜台,冷冷回道:“老娘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你留下也可以,只得一半工钱,你可愿意?”说罢,一脸笑得春花灿烂,仿佛不怕他不答应一般。
那新来的伙计站在一旁过道上兜眼斜睨着慕天,有几分怜悯,几分嘲弄。
慕天清瘦的身子,孤零零地站在堂心,四顾茫然,手脚冰凉,再回头看着内堂两个相熟的火工也漠然地瞧着他,心中一股怒意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一双小拳头捏的骨节发白。
“我不干了!”
慕天狠狠丢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丢下满堂愕然的老板娘和伙计,连那平素寡言少语的老板,也惊诧地望着穿堂离去的少年。
悦来的老板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气的一脸铁青,扯起嗓门尖声骂了一阵才告罢休。
原本她颇为喜爱这手脚麻利的小伙计,只想借机压榨一番,不料这一向柔顺乖巧的少年,竟然这等牛倔脾性。
走在市集上,逞一时痛快的慕天很快就后悔了。
踯躅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从头到脚如同棉絮一般,轻飘飘的,整个身心都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无所依,无所靠。
娘过世后,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郭大叔好容易替他找了份工,才勉强维持生计,如今举目无亲,又人小力弱,日后该怎么办?
街头两旁地摊上连绵接踵的奇珍山货、异类小兽,甚至路经他平日最眼馋的何氏玲珑包,食档前那令他窒息的诱人莲荷肉香味儿,都再没了往常对他的致命吸引力。
行尸走肉一般行在街头,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他却茫然不觉,脚步不停。不自觉间,竟然来到了一间熟悉的肉铺前,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案板后忙活的那对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