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走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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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没有星星的夜里

张海云告别父母,背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征程。今天他要到涪城教育局去查看分配结果,然后到单位报到。

张海云是涪城中等师范学校三年级学生,今年毕业就是一名小学教师了,虽然他只有18岁。

涪城中等师范学校坐落在涪城南郊,每一年都会在全市初中毕业生中招收200名左右品学兼优的农家孩子进行培养,以充实师资匮乏的农村教师队伍。

直到现在,张海云都没搞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走进涪城师校的大门。时也命也,对于没有什么文化,眼光仅局限于大皇沟(张海云老家)方圆二十里地范围的张海云父母公婆来说,张海云能考上涪城师校,那是祖坟上冒青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张海云永远都记得,1994年7月28日,乡长刘伯成敲锣打鼓将涪城师校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张家时,父母亲脸上灿烂的笑容和乡亲们艳羡的眼神。

“不得了啊,这么多年我们大队终于考出去个大学生。”村民们搞不清楚大学生与中专生有什么区别,只晓得张海云将来是要吃“国家粮”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存在。

就这样,15岁的张海云带着父老乡亲的殷切希望,在父母千叮呤万嘱咐的交代下第一次走进了涪城这个“大城市”,开启了他崭新的人生篇章:为成为一个合格的农村小学教师奋斗终生!

三年里,张海云与同学们始终保持着农村娃最质朴的生活习惯和学习方式,每天三块钱的生活标准,早上六点起床晨读,晚上十点熄灯就寝,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一线,校门外的天地与他们毫无关系,一如在初中时一样拼命。

三年里,张海云在老师的教导下苦练琴法、三笔字、普通话,钻研小学教材,学写教学导案,务求成为一名一专多能的合格人才。

公元1997年7月,就在香港百年,回归母亲怀抱的这个神圣时刻,200名涪城师校毕业生即将奔赴涪城市各个乡村小学,去干一份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人民教师。像香港回归祖国一样,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

但是张海云没有那么幸运,他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大皇沟,他被分配到了离家200多里地外的另外一个乡镇——四方镇。四方镇在涪城西边,属于川西高原地域,是涪城最偏僻最穷困的一个镇。

8月28日,市教育局领导在发给张海云“派送单”时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去的地方虽然艰苦点,但我们是看好你的,好好干,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颠簸的汽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每过几分钟就会像打摆子一样哆嗦一阵,抖得张海云骨头都快散架了。第一次出远门,张海云严重晕车,车到四方镇的时候,他已经吐得黄疸都快出来了。

四方镇并不四方,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与马路合二为一。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个镇,只是马路两边比其他地方多了些高高矮矮的房子而已。除了这条“繁华”的街道之外,马路两边各生了一个分叉,将镇子的范围向周围延展。

四方镇镇政府在主街与第一条分叉交界的地方,是一个大约有六七亩地的破败四合院,张海云想:原来四方镇的名字由此而来。

院子里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二十几间小平房形成一个犄角占据着西面和北面,房子墙壁斑驳,色彩斑斓,门窗支离破碎,静静地伫立在院子里的两棵大黄角树下,向来人讲述着岁月的沧桑。

平房前边是一片开阔地,落叶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各色小虫子在上边爬来爬去。最大的那棵黄角树旁边有一个大大的垃圾坑,各样瓜果菜叶四处散乱着,引着蚊蝇嗡嗡地上下飞舞,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在其中坚强地昂起头,迎着微风卖力地张牙舞爪。

在院子的东面有两座出类拔萃的楼房,仿西式构造,风格与这边的平房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楼下不但有干净的水泥地坪,还有一排整齐的花坛,这是镇党委政府的办公场所和家属楼。

在四方镇,大家都清楚东边一般情况下是禁区,防疫站、文教办、户籍处、计生办这些和老百姓打交道最多的部门都在西北方的平房里办公。

张海云将市教育局的“派送单”交给文教办主任,主任头也没抬:“坐嘛,我把这个文件改完就帮你办。”主任大概50来岁,油光光的黄头皮周围稀疏地长着一圈头发,有几绺比较长的头发被主任强行盘绕在头皮上,形成了地方包围中央的格局。

时钟滴滴答答转了两圈,主任的文件也没有改完,张海云问:“领导,我是今年新来的老师,请您看看我该到哪个学校去,天快黑了。”

主任好像才发现屋里坐着个其他人,抬起头来问道:“你是哪里的人?”

“大皇沟的。”

“大皇沟?那是什么地方?”

“涪东镇。”

“涪东镇?涪东镇不是属于东城区吗?咋跑到这里来了?”

“我也不知道,是教育局领导让我来的。”张海云拘谨地回答到。

“哦!”主任像是恍然大悟一样长叹一声,又问道:“有谁让你转告我什么吗?”

“没有,只有这派送单,领导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叫我好好干。”

“好,小伙子不错,这样,我给你开个介绍信,你到回龙寺小学去报到。我也该下班了,就这样吧。”

张海云拿着主任开的介绍信,背着行李出了教办的门,走了几步又折了回去:“领导,回龙寺小学在哪里?我找不到。”

主任正在关门,拍拍光脑门笑道:“我把这茬搞忘了,你不是本地人,这样子,你先到四方小学去找谭校长,让他派人送你去。”

出了镇政府大门,张海云在街上碰到了同学郭立全。

“张海云,你这又是锅又是碗的是要到哪里去?”

“今天新教师报到,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不是九月一号才开校吗?你这么早就来了?而且你为啥跑到我们这里来?你不是涪东镇的吗?”

“市教育局将我分到四方来了,对了,你被分到哪?”

“还能到哪儿,四方镇小学呗,我爸爸六月份就给我搞好了。你到四方了?那我们就是同事了,走,到我家吃饭去。”

“不了,我还要去学校找谭校长,请他派人带我去回龙寺小学。”

“回龙寺小学?你分到那儿去了?点够背的。”

张海云听郭立全话里有话,忙问什么意思。

“亏你还是我们班的大才子,真是个榆木疙瘩,你这是被发配了!分配前你就没让你父母找找人?分不回你们涪东,至少也不会来我们四方啊,还是到鬼不生蛋的回龙寺去,你是准备去研究佛学啊?”

原来回龙寺小学名为小学,其实就是一个寺庙。坐落在离四方镇二十五里地的一个大山里,是周围民众聚四方财源修建的一座不知供奉着何方神仙的土寺庙。后来政府大力增加基础教育资源投入,在各村集资修建了村级小学,回龙寺因为太穷,没办法集资,就将这寺庙改成了学校。

郭立全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张海云,拍拍他的肩膀:“朋友,祝你好运,希望在月亮升起之前你能到达目的地。”吹着口哨走进了镇政府。

张海云看着郭立全的背影,自语道:“怪不得,原来他爸爸是镇政府的。”

四方小学。当张海云向谭立处校长讲明来意,谭校长拉着张海云的手说:“欢迎我们涪城师校的高材生到我们四方落户,正好,刘主任今天要回回龙寺去,就让他带你去吧。只是现在已经快六点了,路上要多注意安全。”

刘主任名叫刘金平,是一个退伍军人,今年43岁,在回龙寺小学做代民师已经20年了,是回龙寺小学的村主任教师,其实算不得学校干部,只是大家习惯于这样称呼而已。

刘金平帮张海云将行李和铺盖卷绑到铃木70摩托的后座上,对张海云道:“路上你最好抱着我的腰,要不然一会把你弄丢了我还得骑回来找你,这路太难走。”

如果说从涪城到四方的行程是山路崎岖,那从四方到回龙寺就可以用李白的蜀道难来形容了。摩托跑不了几分钟,张海云就要下来帮刘主任在后边推车。

刘金平歉意地说:“这车买了好几年了,平时一个人骑还行,载上东西跑起来就费力,今天辛苦你了。”好几次摩托车排气管冒出的黑烟都差点将后边推车的张海云眼睛熏瞎。

也不知上了几道坎绕了多少个弯,八点半的时候,两人终于抵达回龙寺小学。张海云抬头看看天幕,别说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半个。郭立全这个呆瓜,月末哪来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