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不约而同,差不出半字,“我怎么知道那畜生为什么不下马啊?!”继而大笑。锦瑟笑得捶江楚寒的腿,“怨不得墨儿鬼精灵,打小就没跟师父和你学过好的,净听着你们拐弯抹角地糟践人了!得亏你识字不多,还不大通,要不然啊,‘竹苞’这种事还能少得了你的份?只怕天下人都逃不过你这张利嘴去呢!”
手握手地又笑上一回,她一拍他,“嗳,你才要说什么来着?”“哦,我想起来那回你使坏,给我涂了一脸的胭脂膏子。”“不是涂的,是我一口一口亲上去的。”
“瞧见没有,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谁知道你多大了人了,还兴玩告御状这没出息的把式!孙猴子似的,捆住了就不叫人松,非不洗,打着滚儿地要叫师父师娘看去!”江楚寒哈哈笑,“叫你作弄我!”“那你就逼着往我脸上画乌龟啊。”
“得了,还好意思提呢?为了这个,哥哥这胳膊快没叫你给掐废喽。”“谁让你画得那么深?!打胰子都洗不掉!”“我怎么知道你这小薄脸皮那么爱吃墨啊。”一手挨住锦瑟侧颊,笑呵呵地瞧,“都过了多少天了,晚上把粉一洗,还能看见个乌龟印呢!”锦瑟又扭着调歪哼一声,笑着拿手挡住了半边脸,没挡住的那半边是有刀疤的。江楚寒看着,笑,轻往那疤痕上一啄,贴住了,嘴一动,“嗳,媳妇,想吃点酒吗?”
“嗯,好啊。”都已待他摸到外屋,才又开嚷:“不要绍兴酒,要葡萄酒啊!”
“知道!”是那样老夫妇间、不服被白唠叨的声气,隔着墙,夹杂了开柜子的清脆响动。
酒取了来,直接在床上架起桌案。杯里猩红的液体稠汪汪地挂起痕。江楚寒手一举,先邀锦瑟吃樽交杯,绕缠的手臂未见松,已见她几欲落泪的模样。将他引得也红了双目,仍只是笑,俯过身吻上来,吻到她耳尖,就低低地开讲了。讲到十来句,锦瑟笑起来,抽吸几鼻子,也开讲。没多久,两个人便唧唧呱呱地抢起话来,从未有过的热闹。简直是怕,怕可会出现半秒钟的空当,全都抢命一样地讲。想起什么来讲什么,想起谁来就讲谁。心力交瘁地向往事里跑,像奔着个海市蜃楼的避难所。只恨跑不回时间的源头,再重来一遍。
蜡烛烧到头,黑下来,谁都懒得抽新蜡,只好猜拳定胜负。输了,想耍赖,却被踹得没办法,笑到抽筋,从床头滚落,到处拍打着找蜡烛、火石。到后来,杯子都翻倒在被子上,只看着拍手笑,笑了半天才知道争先恐后地捡,捡起来再满上,用力地碰,溅得满枕头都是。坐的地儿湿了,挪挪屁股再换一地儿。被子从床上掉下来半展,粉色的绸面子上盛放着荷花,花下游着鱼。玻璃杯余了一只在案上,另一只不知哪里去了。炕案险已被推出床外,斜斜地龇着半挂帐子。新月似的帐钩在上摇晃,闪着银光,明了又暗。锦瑟背冲外,打横坐在床上,一只手肘撑着炕案,长发顺着被面子塌下地,随着笑,哆哆嗦唆地在那里抖。黑发中隐现着半个极白皙的臂膀,领子出溜到肩。床里的江楚寒大叉着两腿,一腿支起,另一腿向前伸展开。不带眨地盯向她,直直的,足有半刻。过后,眼仁一抬,就自她身上移掉了,乌沉沉地看向了前方大开的床帐。
“天亮了。”他说。流逝的一夜,颠倒大梦,误饮了哪个浑神仙的酒,醉倒山中,以为只睡了一下午,什么都没梦到,醒来,一千年已过去了。片片段段的欢笑、眼泪、撕心的痛原来什么都不是,连场梦都不算。天光一照,犹未梦,已过去了。今夕何夕,人物皆非。
成片的红酒干凝在床,看着,纯粹就是陈年血迹。远方某地,不甚确切地传来了几声萧杀的鸡啼。
锦瑟的背影定了半日,才把头朝后扭过来,看向房间的另一侧。微光从窗纸里照进房,将她面上的疤痕刷为冷色调,头发上映着烛光的金红。
墨儿、旺财清晨照旧跟江楚寒练功。练到出日头,擦把汗。咯吱一声上房门开了。锦瑟由翠娥扶出来,梳洗停当,黑发全部绾起在脑后,仅戴了一件素白银器,白绫子裙,白袄,面上也没擦胭脂,整个就是白。
一出来,就开饭了,练武也没够一个时辰。两个孩子趁机偷懒,谁都不说破,笑嘻嘻地啃馒头扒稀饭。吃完了,江楚寒挥退丫鬟,朝他俩看了看,“墨儿、旺财,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删繁就简的数句话,说明因锦瑟一直身体不好,所以要送到外地的一位神医那里治病。不确定要去多久,也许很久,好几年也说不定。
言毕,一双孩子脸全白了。旺财眼看着就要哭,墨儿不哭,先问锦瑟:“这是真的吗,嫂子?”然后转问江楚寒,“去哪里?为什么非得找那个大夫?为什么不能把大夫请到家里?最快要多长时间治好?慢了呢?非得去不可吗?那我们能不能去看?接回来家里待几天也不行吗”
江楚寒是有问必答、流畅自如,锦瑟招不住,在一旁先哭出来,一手拉起墨儿的手,“墨儿,嫂子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听大哥的话,嫂子会很想很想你的。”抱过了孩子在她面上亲,叨叨咕咕好久,又一手拢过了旺财,“还有你,旺财,跟着你干爹,做个好孩子,别让干娘放心不下”
两个孩子全都放声大哭起来,墨儿哭了几声,猝然收住,急噎着,“嫂子,你别骗我,是不是因为前几天大哥把你锁起来,你生他的气所以要走?不是?那就是大哥他要赶你走?是不是嫂子,你别怕,你把实话告诉我?!”说来说去怎么也说是医病,墨儿绝望地又哭了,嚎哭,“嫂子,你别去,那儿那么远,咱们换个大夫不成吗?大哥有钱的,你叫他给你换个大夫,天下那么多好大夫,不见得就他一家。嫂子,我求求你了,你别走,你身子不好,墨儿以后都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和你斗嘴,不叫你鼻涕虫了,你叫我吃多少菜我都听你的,我、我、我也不往你胭脂盒里搁青虫唬你玩了,你考旺财书,我也不在背后翻给他看了,求你了,嫂子,我和大哥都听你的。大哥,你过来呀,你跟嫂子说句话,是不是,大哥,啊?说你以后再也不惹嫂子生气了,还有你旺财,你也不许再跑到房顶上走,叫我嫂子担心了,听见没有,再也不许了,说呀,你们都说呀!”
江楚寒拍拍小弟后肩,“墨儿,听话,好好地跟嫂子说再见,听话。”墨儿不理,只顾哀求锦瑟,可再求,她也只是哭泣着摇头,吻他、吻旺财。
江楚寒一手横在眼皮上,摁紧了又放下,俯低身,“墨儿,你听大哥话!”
“我不!!!”墨儿一下推开他和锦瑟,攥住拳头向后退,“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爹不要我,娘不要我,现在你们也不要我!我怎么了,你们都不要我?!你们叫我练功我就练功,叫我念书我就念书,我一天也不偷懒,我什么都听你们的,你们还不要我?!我做错什么了?你们都不要我!你们说!你们说呀!江楚寒,你跟我说!我要你跟我说!!!”
“秦墨,你冲我发什么火?!”江楚寒一把打开墨儿的手,满目红丝,同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对嚷,“你少冲着我来!”粗喘了两声,又自制地阖起眼站一站,蹲低给墨儿擦泪,“乖墨儿,你听话,嫂子她不是不要你,她也没办法。就像你不得不让她走一样,她也是不得不走。可是不管嫂子去到哪儿,心里都会一样地爱你、疼你的,知不知道?你也是,旺财,你干娘就你这一个宝贝儿子,没人比她更爱你了。好孩子们,你们都乖乖的,都是男子汉了,拿出个男子汉的样来,好好地,说再见。墨儿你先来,好好地跟你嫂子说再见。”
墨儿哭着抖,许久,“嫂、嫂子,再、再见。”旺财哇哇两声,撒开了双手对天哭。太阳已爬起老高,江楚寒苦口婆心,总算劝着一对孩子松开了锦瑟,又在反复保证他自己一定会回家后,才被放出门。二人立在门槛后头,等着小厮装车。日光耀下瓦当,多半都耀在了江楚寒身上,锦瑟哭得颜面通红,站在他手边的阴影里。他眯着眼,目光垂视,“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两个小鬼吗?”弓形的嘴角升起丝笑,“我也想,抱着你的大腿哭一场。”笑容升入眼内,眼睛一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