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还是我背你吧!”“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慌得一步移开,“我自个儿走。”“至于吗你?”很懊恼地一撸袖口,“拉好我,看着台阶。墨儿,你个混小子,再跑我真揍你啊!”身后一阵尖叫,连冲下去好几个孩子,一个穿蓝三个穿红。隔了片刻,又擦过一个四五岁的绿袄小子,一张嘴却是女儿音,“等等我,你们等等我!”再往后,又跟上了一位灰衣蓝裙的妇人,颠着小碎步,赶她的孩子们去了。
十月初,江楚寒按例得去别宅一趟,大清早就走了。秦允熙病得重,床上将养着。夏雪带着锦瑟在上房里做活儿,做做歇歇到日偏西,把描花样的毛笔一撂,“祥儿,叫王妈准备开饭,大爷不回来吃,祥儿、祥儿。”门前打起帘子瞥上一眼,咬牙开骂,“这些个小蹄子,一眼瞧不见就不知到哪里逛去了!”
小厮大明在屏门外探了个头,夏雪招手唤他,“见你祥儿姐姐没有?”大明垂手厮立,“回太太,姐姐们都瞧热闹去了。”夏雪侧耳一听,“外面怎么了,这么吵?”“唉,真是造孽啊!奶奶。”大明向随后出屋的锦瑟哈哈腰,表情恻然,“以前在街口卖柴的柴寡妇,要杀了自己的儿子。”“什么?!”两位女主人不约而同。“可不是!有个姓冉的邻居丢了鸡,说是柴寡妇家的四小子偷吃了,要她赔。
柴寡妇不认,只说自己儿子乖,绝不会做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姓冉的就把她告到了衙门。衙门把她大儿子抓去打了一顿关进牢里,又判罚她五两银子。”
“五两?!什么鸡值这么多钱?”夏雪失叫。“听街上的人议论,倒不是为了鸡,是咱们大老爷有话,说像柴寡妇这种刁民,不好好治治,今儿你偷,明儿我偷,哪里还有王法?”“那柴寡妇她家小四到底偷没偷吃啊?”
“,谁知道!这不她正满街找儿子呢吗?说是要当着邻居的面,把小四剖开来给大家看看,看看肚子里可有鸡肉没有!”
“这柴寡妇敢是疯了,莫非真要劈了自己的亲儿子不成?”“要不怎么办?她一个寡妇,上哪儿弄五两银子去?”“那也不能。”夏雪调转话锋,“你快出去看看小爷回来了没有,千万别让人挤着喽!”
“嗳,小的这就去。太太您放心,有大华陪着小爷呢!”锦瑟一手抚着肚子,震骇自语:“她真要、要杀了自己的孩子?”街口,四名丫鬟手臂交挽,踮着脚,目光越过层层人缝。只见柴寡妇手扬砍刀,“小四、小四,你给娘出来!别躲了!让娘给他们看看!看看你是不是偷鸡贼!”长生巷本就不宽,再一聚人,立时便堵得水泄不通。人墙蠕蠕而动,护送着中间的柴寡妇。头蓬着,鞋也弄丢一只,一瘸一拐地四面望。正值闹到不可开交,一个壮汉气势汹汹,一力排开众人,手里拖着名七八岁的瘦小男孩过来,往她面前一掼,“柴寡妇,你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混过去,我冉庆丰可不是好惹的!这不是你家小四?你要么就拿五两银子出来,要么说到做到,真剖开你儿子的肚子让大家伙瞧瞧,是他偷了鸡,还是我冉庆丰血口喷人?”
小四哭得倒在地下直打滚,“娘,我没偷,真的,不是我,你别杀我!娘,我真的没偷他的鸡!”
柴寡妇原地晃了两下,披头散发地扑向前,骑坐到自己儿子身上,“小四,娘知道你没偷,娘知道你乖,你就让大伙看清楚,看看我家小四是不是偷鸡贼!”三把两把,就将小四的单衫扯烂。孩子微鼓的肚皮露在风里,肋条骨瘦如柴,一下一抽地喊:“娘,你别杀我,我真的没偷。求求你了,娘,娘!”
冉庆丰将两臂叠抱在胸前,脚掌击地,冷笑不止。围观的人神色各异,脸色却是一般灰黄。辉煌的落日把张张脸面砌进了街墙,垒长城的砖,千秋万里地传下去,谁都哭不倒。柴寡妇哭着举高了手里的砍刀,“咱不能给你死去的爹丢脸,咱要让大伙都看清楚,柴有余他儿子就是再穷,也绝不会拿人家一个子儿!小四,你乖,一下子就好了。”“去!快去!”人墙裂缝,从中钻出了脸色煞白的锦瑟,两手将瑞儿连推带拽,“快去啊!”
瑞儿死死扯住喜儿,吓得要哭,“奶奶,奶奶,我怕!她拿着刀呢!奶奶,求求你!”
四名丫鬟集体抽筋,多一步都不肯迈。锦瑟跺了下脚,手朝瑞儿手里一舀,“柴大嫂!柴大嫂!”冲进圈中,手掌凌空架住了那只擎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奉上银钱,“这是十两银子,你拿去赔给人家,别为难孩子了。”
小四在母亲的身子下扑腾,“娘,你别杀我!娘,我真的没偷,你就相信我一次吧!娘!”
柴寡妇双唇抖簌着看看锦瑟,疑惑地翻过手心,仿佛要去接银子。边上的冉庆丰大笑出声,“这位夫人,您中了这刁妇的计了!她就是要让您这样的慈菩萨替她出头呢!大伙都看见了吧!分明就是小四偷吃了我家的鸡,柴寡妇赔不出钱来,就做出戏给大家看!”伸出一手去拽锦瑟,“这位小夫人,您甭理会这刁婆子。您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她天天给那些收粪的补臭袜子哪!您这么一位娇人儿伸手拉她,可不脏了您的手!”
许多人笑出来。锦瑟回过头,接近于仇恨地瞪住冉庆丰,“放开你的手!”自己的手死拉住柴寡妇不放,“柴大嫂,你别听他瞎说,我们晓得你儿子没偷东西,快拿上银子回去吧!”
几名丫鬟畏畏缩缩,原地轻喊,“奶奶,奶奶,你快回来!大奶奶!”冉庆丰鄙夷而笑,“柴寡妇,咱们大老爷说得不错,你真是个千古少有的刁妇!
得了,别装了,快拿上银子回家偷着乐去吧!”听得柴寡妇更怔了神。她吧唧了几下嘴皮,絮聒出一句无人懂的话,猛力地手一抡。砍刀划上了锦瑟的手背,将其带得直跌而出。喜儿、瑞儿手忙脚乱地上前搀,“奶奶,你没事吧?”
锦瑟一手拨开身后的丫头,扑上去拦。柴寡妇咬着牙再一次搡开她,小四喊着:“娘,求求你,娘,你别杀小四,小四以后再也不偷懒了,天天帮娘担水,娘,你别杀——啊——啊啊啊啊啊啊——娘,我疼啊。”
人群轰的一下聚向中间,复又散远一些,似滴渐扩渐开的墨。墨迹的中心,就是只余四肢还在动弹的小四。夕阳照映着大地的宣纸,不成文地记载着什么。
地下的锦瑟一回望,被血喷了一头,失魂落魄地眼瞅着身旁的母亲揪出幼子的肚肠,狂笑嗥叫:“你们看看,你们都看看柴有余的儿子有没有偷人家的鸡!”喜儿、瑞儿抖作一处,上来拉她,“奶奶,奶奶,快起来。”
锦瑟站起却又坐倒,泪水顺血而下,“瑞儿,我肚子痛得紧!”冉庆丰先是吓傻了,此时心一横,挨近柴氏母子,捏着鼻子看上一阵,指着血肉模糊的小四腹内大喝一声,“这是什么?这可不是鸡肉吗?!你们看看,这是不是?不过既然柴大嫂已经大义灭亲,我也就不再追究了!今天的事情大家伙都看清楚了,是她自己拿刀劈了小四,跟我冉庆丰可一点干系都没有!”嘴里一串说着,拔脚就走。
柴寡妇专注地在儿子肚内翻找着,“小四,小四,这真是鸡肉吗?真是你偷了人家的?小四,你老实告诉娘,是不是偷人东西了?娘告诉过你多少遍,咱们人穷志不能短,饿死也不能拿人家一个子儿,你怎么能忘了呢?小四,小四,你别怕,娘不打你,你跟娘说实话”
吉祥二鬟早已跑回家中求救,剩下喜儿、瑞儿两个拥着锦瑟苦苦哭求,“谁帮帮我家奶奶,她怀着身子哪!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家奶奶!”
锦瑟满面是血,一手掩腹,痛得汗如雨下。“楚大奶奶!”
喜儿一拧头,大放哀声,“黄大夫!你快,你,求求你了!”黄柏清似是出诊归来,医箱都还背在身上。先向锦瑟低告一声,“得罪了。”
抄手到她身下抱起,“让一让,麻烦各位让一让!”柴寡妇摇摆不定地站直,手心里捧着一堆不知是内脏或什么的玩意儿,献宝似的送去别人鼻子底下,“大伙看看,这是不是鸡肉啊?大伙帮我看看,小四不敢说实话,大伙帮我看看!要是的话,大伙千万别跟有余说啊,他性子暴,要打孩子的!小四还小哪,哪个孩子不犯错啊!李大婶,你说是不是?”
走到哪里,人墙就跟着瘪进一块,再走下去,复再瘪进新的一块,旧的一块又补回来。无人答话。两锭银子躺在地下,沾着血。有人趴进来,一顺就顺走了。擦一擦,揣进袖内。
一过酉时,天光谢落。快马还家之人未入内院,小弟便已疾步奔出,“哥,嫂子让人拿刀砍了!”泪在眼眶开转。
江楚寒顿时听得木了,四肢百骸全软掉,嘴唇动了动,半个字也吐不出。
“快别乱说!”夏雪跟来,一手拽开墨儿,“你别听孩子的,放心,锦哥儿没事。”三言两语带过,后道,“你想想,柴寡妇失心疯,凭着把钝刀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开膛破腹了,多大的气力。你媳妇那样让她混推混搡的,都见下红了!怕是要坠胎。幸好黄大夫恰巧经过,才把锦哥儿从人堆里抱出来,又是施针又是烧艾的,好歹算把孩子给保住了。”
“烧艾?”光听见“抱出来”仨字儿就已皱起眉,再一听这个,更叫江楚寒阴了脸面。虽说谈不上精通医理,也自知妇人安胎气、固冲任,取穴无非行间、三阴交、足三里等处,说不准还有下腹血海——灸上两三壮的时间,莫非要锦瑟衣不遮体,呈于他人之前?
夏雪拿手温着墨儿的耳朵,低声说明:“也是没法子的事。柴寡妇这一闹,多少人围在外头看,堵得里三层外三层。又来了官差抓人、查问,路也封了,就算现服丸药,连药都来不及取去!先说是紧家里的药赶着煎上,人参、黄芪、阿胶什么的倒也有,可方子里的菟丝子、桑寄生、续断这些临到哪里找去?你是没见着,下头血流了有一小碗,手脚都凉了,疼得受不住。我一看也顾不得许多了,保命要紧啊。唉,也怪我,没拦着锦哥儿。还想着她出去瞧瞧热闹也就算了,谁知道弄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姓黄的呢,还没走?”“没哪,里面守着哪,怕再出血。”
江楚寒摸摸墨儿的脑袋,“外面冷,师娘领墨儿回屋吧,我过去瞧瞧。师父今儿都好?”
“好着哪,你只管陪你媳妇去,一会子药煎好了,我让底下人送去。”东厢外间,黄柏清不住地摇头叹气,“奶奶本就气血两虚,气虚不足以载胎,血虚不足以养胎,此番又跌扑闪挫,再加上受惊过度,已成胎动不安之疾。适才病状紧急,说不得,在下只好施用烧艾之法,以理气血、逐寒湿、暖子宫、止诸血、温中开郁——”忆起燃在那吹弹可破的肌理上的艾柱,心头亦起暗香一炷,晕乎的迷雾遮盖眼光。
“黄大夫不需背医书,只说症险不险?”江楚寒冷冰冰,忖度着桌子对头轻微地走神。
黄柏清赶紧正视主家,“险是险的,若久漏不断、胎失所养,只怕胎堕难留。好在如今下红已止,尚有五分可治。在下已开了益气养血、固摄安胎的方子,倘若再有不好,随时派人来仁和堂叫在下便是。”“好,一切有劳黄大夫,今儿,多谢你了。”“应该的,应该的。那在下告辞了。哦,还有,如此一来,更要忌行房中之事。”“我理会得。喜儿,叫大明送黄大夫!”江楚寒反感地一咬齿根,一屋子艾草味,真倒胃。
得了医资,黄柏清随仆佣出门。当归处,是熟地,自家灯火自家妻妾,温酒描眉,等候着。唯独腹内无端生热,煎起了味味的草药来:使君子、女贞子、一见喜、合欢、甘露——药引子,是手边襟上的艾叶香。
夜静更深,渐起一阵微响:呲、呲——指甲在挠,棺材里挠。块块的烂肉由棺材板上掉落,其下的孩子纯白色眼膜,无眼仁,发育未全的手上只有一根拇指,缓慢地刮穿了腹腔内壁,往上顶,再顶,指头探出了血窟窿。
锦瑟辗转,发出不甚清晰的哀吟。江楚寒靠在床边打盹,一激灵,赶着将其拍醒。锦瑟四周看了一圈,眼泪横流,“我看见、我看见,好多血,孩子、孩子”
江楚寒坐上床去,抱她入怀,“不怕、不怕,没事了。乖,别哭,没事了啊。有我在,什么都别怕”熟练的一串,帮助墨儿驱梦的同一套,驾轻就熟地说着,烧心地疼。
吃了几剂药后,倒不见血了,只仍频遭梦魇。黄柏清来看过一次,开了方。江楚寒也于每晚临睡前,替锦瑟推拿历兑、隐白、阳交、解溪等诸穴安神,一概针线皆不许她动,饭也在屋里开。另吩咐人燃上了薰笼,散尽炭气,挪进里间,昼夜焚起安息香。如此,锦瑟的惊悸症才稍缓。安稳了两晚上,这日吃完饭撤下桌案,漱口毕,江楚寒淡而又淡道:“我明儿要出门了,一个月左右回来。”
锦瑟坐在炕上,绢帕垫着只紫铜填石蓝手炉拨火,手一下子停住,“又要走?”“嗯。”“钱又不够使了?师父最近也不大赌,怎么光是吃药,便费得了这么许多?”江楚寒去到旁边坐下,接过她手内的小火箸,“钱倒是够。可我想着,再出去一回,就能宽宽裕裕地支持到明年春末你临盆了。要不你肚子再大点,我更不放心离开。”
锦瑟盯着眼帘下星星点点的亮,一闪一闪,潮乎乎地胀大,“不能不去?”他没答言,深深一箸子下去戳烂块碎炭。拿手一扇,飞灰湮灭。“那可不可以,缓两天再走?就两天。”
又是半晌无话。江楚寒专心致志地眯着眼,翻挑炉内的寒灰,“我——已经晚了。”
锦瑟登时明白过来:他原该像上次一样,从那边宅子回来的次日即动身的,只因自己落了病,才拖到这会儿——还有什么好说的?自他手里取回铜箸,“哦,那好吧,你自己多小心,不用记挂我。”
“锦瑟。”但见势头不对,伸过手来抬她下巴。锦瑟拗着只欲偏脸,却被硬别回来,朝前一搂,就在他肩头下泪了。手内的小铜炉烤得掌心发干。江楚寒亦是喉下酸涩,他何尝想走?由锦瑟如斯静好的眼眸中、手臂中出走,走到血与腌里去?此次要杀的,是个帮派的中等头目,信烧了,礼钱也收了,日子是定好的,片刻都不能再迟延。他哪知道会出这等事?强打精神,一手缓拍锦瑟,嘴里奚落,“怎么自从大了肚子就娇气起来了,嗯?动不动便哭?敢是水太多,走不了下边就得走上边?”
锦瑟破涕为笑,“你愈发不说人话了!”
江楚寒撤退了肩膀,举手帮她抹泪,“爱哭鬼,快赶上墨儿了!我走这段,你老实给我在家待着,照顾好自己。晚上让瑞儿薰暖了被子再睡,怕的话,叫她睡在边上陪你。没事瞧瞧书,弹弹琴,别自己闷着瞎想。过药的甜食也别吃太多,回头正经饭又吃不下。”
“知道了,唆死了!又不是这会子就赶着走?!”“得,我也是闲操心。”笑着站起身来走两步,停在屋子当中。穿了件玫瑰紫暗花长袍,腰间挂只刺锦压金的鸡心香荷包。瞧着那荷包,锦瑟甜甜一笑。又看他长伸一个懒腰,宽肩窄胯,背脊柔韧,像只大型的猫。
“哦,”巨兽旋身,“过两天可能有人来看房子,你小心回避,衣裳也别到处晾了。”
“看房子?”“嗯,这处房子要租出去,过了年咱们搬家。我这次出门,也是捎带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买下来先修整着。”“好好的搬什么家?”
“已经在这儿住了快两年了,不能再待下去了。”在她插嘴之前,转移话题,“你要些什么东西不要?我买了给你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