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涵看着他,灯光下他明显老了,脸上不知何时多了那么多的皱纹,眼圈一圈圈荡漾开来,好似底下有个鼓吹机,看上去都有些浮肿。
一个人到了这点岁数,你要他改变什么,会变得极其困难,特别是他的情感世界,很多固有的思维随着他生命进程的推进,开始趋向化石般演变。
通过这些年的相处,她不是没看透他,可是既然看透了,为何还要为难自己,这就是摆在高若涵面前的矛盾。
她觉得矛盾的关键倒不在于他,而仅仅在于自己,是自己仍天真地想着他会为自己改变。可是这仅仅是天真的念头。
她居然幼稚地希望婚姻的纯真和绝对。这是摆在所有婚姻生活面前的一道迷雾。你若相信它的存在,你就注定要输掉这棋局。
有人说,婚姻就是件博弈的事情,两个人彼此较量,博弈,最终总是有投降的一方,而这一方就会屈服于另一方而生活。
一个快五十来岁的男人,你还指望他能爱你爱的纯粹,无暇,一心一意?
你们之间除了一本结婚登记,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指望着道德忠诚和人格修养。即使这婚姻登记本,仍然也是可变的事物,不过从一个部门到另一个部门变换的游戏。你以为真的能约束什么?约束一个人,保持感情上的公正和无私?
多么荒唐可笑!
就因为这点,高若涵觉得气愤不平,她想着报复他,是的,她就是这样想的,所以那天,她离家出走,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毕宇辰。
她在一家连锁宾馆住了一夜,在宾馆狭小的房间中,看着床上的行李箱,不觉暗暗流泪。觉得自己很可悲,可悲到可笑的程度。
随后她打了电话给他,并没说什么原因,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他们电话里聊了一通,他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没有,只是好久不联系了。她当时脑子很乱,匆忙出走,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该去哪里,在和他聊的过程中,偶尔提及了住处,她说她的一个朋友想到SH来住玩几天。
他就说,他那里正好有房子,因为他新买了套房子,还没人住过,只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迟疑了片刻,因为不想回去,不想见到何玉然,一想到他就觉得心烦,就想着在外面多住几天,但住宾馆也不是个事,就说没有关系,只要买个席梦思就行了。
他们约了第二天就去看房子,果然是空无一物,连装修都没有装修过,毕宇辰款款温情,笑容可掬,穿着身昂贵精致的西装,气宇轩昂的派头。腋下夹着包,看着高若涵,纯然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三房两厅,又大有气派,每个房间都有阳台,但是没有卫浴设备和厨房用具。毕宇辰说,就是什么都没有,吃饭洗澡得外面解决。
他并不知道这房子是小高打算自己住的,所以并没在意这些。
高若涵看了看,房子很好,就是纯毛坯,白天房间里阳光灿烂,看着温暖舒适,想着,将来不知道会是哪个女人的家。
她并不在乎这些,吃饭和洗澡学校可以解决,只要有个地方睡觉就行。她就说:“应该没有问题,我去买个席梦思就行了。”
“不用了,我已经网上订了一个。其实这房子我暂时还不准备自己住,也没打算装修,可能以后先租出去,所以我就自己订了个床垫,扔在房间里,说不定我朋友来也好凑合着住住。”
高若涵想想这样也好,住的地方至少解决了,和何玉然的事情,等自己平静下来再慢慢想想。
她主动邀请他吃饭,他说,不用了,下午要出庭,要赶时间,吃饭下次吧。到时候打电话联系。
他把钥匙给她,然后两人就在小区里分手,各自开车回单位了。
高若涵就在这房子里住了下来,毕宇辰一点都不知情,因为他的确不来。她每天开车上班,吃完饭,再独自开车回家,晚上一个人清闲而无聊,看看书,上上网,看看财经新闻,对于股票热情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高涨了,反正就扔在那里。她连账户都不想看,里面亏损严重,也没钱补仓,只能等待。
好歹她每天要上课,所以很快就把股票的事情抛到了一边。
她知道何玉然到过几次学校找她,她有意回避了,因为两个人没啥好说的,她自己也没想好该何去何从,所以干脆连电话和短信统统不理睬了。
毕宇辰找她吃过顿饭,不过彼此感觉有了距离,她毕竟拒绝过他一次,能帮助她,纯粹出于一种修养和道义。高若涵心里很明白。毕宇辰这样的男人,到哪里还怕没有女人看中?自己放弃了,就该认命。所以她也尽量不去主动找他,彼此就这样淡淡默默地,若有似无地维持着朋友这层关系。
这么过了一阵子,渐渐开始觉得生活过于孤单和贫乏,一个人进进出出,和个孤鬼一样,若非上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再者,她毕竟结婚也好几年了,和当年独自生活在大学里的女孩子生活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人若是有了固定的情感生活,其实更容易感觉到孤独。夜深人静,她有时就站在阳台上,看着万家灯光,感觉说不出的寂寞。她居然会想到,何玉然此刻正在干什么?
夜晚临睡前,她也没有了看书的欲望和劲头,往往一个人拥被独坐,看看手机,似乎在等电话,想打电话,又觉得撂不下脸面,就长吁短叹地坐到很晚。
一想到他居然背着她做出这样事情,完全是不把她当老婆看待,到底还是外人,不及他自己的女儿,心里就又堵了起来,觉得今生今世宁可孤老终身都不想和这个男人过了。
那天她和妈妈通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还在不断抱怨老头子怎么执拗,怎么胡来,偶尔说起些陈年往事,妈妈就说到爸爸当年的种种不是,她说不是自己宽宏大量,早就过不下去。这个小高很早就知道,当年爸爸年轻时在部队里那也算是个人物,据说有个年轻漂亮的勤务兵还差点和爸爸搞上婚外恋,后来妈妈冲到他面前,把他臭骂了一顿,最后事情算是平息了下来。
她当时就问妈妈,为何不离婚?
妈妈说,结过婚的女人最怕就是意气用事,很多事情不是不能解决,时间长了都能解决,男人有时候一时糊涂会做出些出格的事情,但是时间过去了他自己也会明白过来,只是你要给他纠正错误的机会。
不然这世上还能有几对夫妻白头到老?不都成劳燕分飞了?
妈妈虽然数落着爸爸的各种不是,一边说还一边骂骂咧咧,但听得出妈妈对爸爸的关爱其实超过了一切,甚至超过了她。妈妈总是说,孩子总是要离开的,夫妻毕竟能相伴到老。
高若涵挂了电话,感觉自己泪流满面。
她觉得眼下她正处于这样的困境,但是抉择权都在她这里,她可以选择不过,也可以选择接着过,容忍掉这一切。
今天学校突然发了大闸蟹,她在办公室里看着一篓子的大闸蟹,心中矛盾了一天,同事们都拎着回家了,她内心忽然感觉莫名的冲动,有种想和家人一起吃大闸蟹的温情。
这阵子她一直独来独往的日子也算让她过够了,从内心讲,她也不想离婚,只是实在气不过,不过每天看着何玉然发来的短消息,无形中正慢慢消融着那个心结。
高若涵把牛奶倒进杯子里,用调羹慢慢搅拌着红茶和牛奶,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他,看得出他这些天来日子也不好过,闪烁的神情,说明内心其实很不安,不安中还暗含着焦虑。是啊,男人有时候就和个孩子似的,他需要的是鼓励,而不是压制。你越是压制可能结局会适得其反。
这么个岁数的老男人此刻正忐忑不安地站在你面前,渴望你的原谅,希冀你的理解,如果你真的不想离婚,那么事情解决的方法是显而易见的。
女人有时候不能太得寸进尺。
高若涵似乎又想到了妈妈的话,女人有时候不能太意气用事。
眼下,她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原谅这个老男人,然后继续一起过下去。
要迈出这一步并不难,放下的只是你自己的心结和心怨。
窗外风越刮越大,卷着碎石子,敲击着玻璃窗,房间里变得很安宁。她想着,难道自己还想回到那个冰冷空寂的房子里去,一个人每天拥衾独卧?面对那冷冰冰的水泥墙壁,完全没有人气和温情?
她喝了口红茶,然后曼声说,你坐吧,老何。别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