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哧”朱老汉笑出了口,赶紧又捂上了。背了30多年的“黑锅”了,这回不光添块小的儿,添两块半大的,前段他对老伴儿敲过边鼓,如今腰包里有钱了,我要方便方便,抖抖,尽管老伴儿没有表态,可是30年来梦寐以求的愿望,挽回影响的决心在他胸中激荡。
“娘们当家房倒屋塌。”今天要轮到我们爷们儿当家了,不花不发,越花越发。“买!”
“您买什么,老大爷。”这会的售货员态度可好了。
“俺买挂钟,要烟台的。”
售货员抱过来个“北极星”。
“俺再添块小的儿,要聊城的。”
售货员挑了块“泰山”。
“还要个马蹄子表,要块怀表。”利索的售货员热情地为朱老汉选了四样表喜得不得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叠新票子。抱起挂钟出了百货部。
原载1988年7月《聊城日报》
战友
他俩都没当过兵,却都说他们够战友。
他俩在同一村上包过队,那时叫驻队干部,并和贫下中农实行“三同”。青年人对“三同”的含义知道的不多,即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的房东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吴大伯,东屋里一个土炕一张床安下了他俩。铺盖极俭朴。穿得稍好一些,都有件洗得泛白的学生蓝褂子。吃饭到生产队的食堂,定量还不低,脱产干部一天一斤粮。可是一天要节约一两支援灾区。顶多吃半饱吧,肠子有半截闲着。饿得瘦瘦的皮包骨头。
现在吃穿住都变样了。有一位明显地发福了,凸起的腹部拱起了质地很好的西装。另一位还是不胖。都走到了领导岗位,胖领导是副县长,瘦领导是县纪委书记,县上当家人了。自然是吃饱了穿暖了住的宽绰些了,革命几十年也该这了。可是瘦些的领导得了病,说是癌。书记县长们慌了神,怪好的老同志在县里德高望重,都很难过。决定立即赴省医院治疗。手术动得挺好,不久就出院回家来了。身子虚弱,脸黄黄的,说话有气无力。恐怕再也听不到他那在全乡、全县干部会议上振奋人心、嗓音宏亮的讲话了。
那年也是这个时候,春天里。树叶子来不及长大就装入肚里了,黄土地上艰难地行走着黄皮寡瘦的人。一日,跟社员们劳动回来,饥肠辘辘。瘦领导一进门,胖领导说:“我吃饭了,在四队里吃的棒子窝窝,你自己吃吧。”瘦领导就说:“六队队长死拉活拽非叫吃顿饭不行,我吃饱了。”他俩你推我让谁也没吃。那晌午他俩光一碗一碗的喝水,喝一口吃一根咸萝卜条。四个窝窝,胖领导送给了吴大伯。
胖领导来看望瘦领导了。
进门一见老战友,心里猛地一寒颤,两双老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老哥,我也没给你买东西。”瘦领导长他一岁。
“买啥。来坐坐比啥都强。什么也有,吃不了。”瘦领导指着那些牛奶、阿胶还有什么“精”说。
他们坐在沙发上啦了半晌。
“什么别想好好养着。”胖领导“啪”的摔桌子上2000块钱。“愿意吃啥买啥,别疼护钱。怎么痛快怎么过。别生气!生气生不出好人来。”
“钱,我这里有。”瘦领导说。
“你有是你的。”胖领导说。
“我一病工作也干不了了啦,写离岗报告了。”
“老哥,你咋这么明白啊。告诉你吧,我也写了。”
“你不该写,还能干二年。”
“你写归写,不过批不准。我的倒会很快落到实处。你不知道?同志们是盼你多活二年。”
“你不能退下来,还得干……”
“咱都老了,该交班了。”
瘦领导点点头:“你看看这张《纪检监察报》”
瘦领导摊开报纸,指着一首诗说:“这是咱这里一位诗人写的。多好啊!——《落叶》
为使
事业长青
你从
高位退下
原载2007年11月7日《聊城日报》
《小小说选刊》2008年2期选载
鼾雷
他病了,可精神头儿还挺好的。他的儿子们叫他进城看病,说镇医院的电压不稳,到专医院再透透视。
他老母亲在家掉泪。心乱。惦挂着老儿子,怕不是得了孬病吧,头疼脑热的还用进城看啊。
她在诸神面前烧纸、上香、磕头。动作规范,很认真。保佑儿子平安无事。可怜的老母亲。
黄昏时分,她领着孩子们来到村外,站在枣行头向远处望着。炊烟笼罩着小村,袅袅地在野外缭绕,揉揉发花的老眼……
回来了,可盼来了。儿子的腿还挺有劲儿了。
“爷爷……”孩子们迎上去。
“娘。我还用接啊,走吧。”
“啥病啊?”
“没大事,大夫说胃炎,吃点药就好。”
“噢,是了。”
回到家,他的儿子们一边抹泪去了。
老母亲给他包水饺吃。擀得皮儿薄薄的,包上粉红的肉馅。煮出来热气腾腾的端给他吃。
专医院确诊的病,他儿子们没对他说,另编了一套话。不过他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得了那病,也和家人们一样强装出笑脸。
要先老娘去,心里是很悲痛的。不能尽孝了,觉得欠老母亲帐太多,很对不起娘。
水饺很香,他往肚里咽是很费劲的。他咬着牙吃,叫老娘看着放心。
“娘,您去看看壶快开了。”他支开了娘。
“快吃,别凉了。”娘嘱咐他。
老娘一走,他赶紧下令叫围观的孩子们吃几个,赶快地吃,抓紧咽:“老奶奶看见,会吵你们的。”
晚上。老娘坐在他床边。跟娘再说几句知心话呀,过一天少一天了,说一句少一句了哇。他不觉眼里涌满了泪,扭扭脸,在灯影里努力地克制着回收了。
“娘,您睡去吧,忙一天怪累的啦。”
“不累。躺下也睏不着。”
“那您抽袋烟吧。”他划着火柴。
“吃药了吗?别忘了。”
“刚吃了。”
“吃几天就好了。”
“嗯。”
他跟娘说着说着话,慢慢地进入了梦乡。鼾声渐起,由弱到强,一会儿就如“雷”一般了。
老母亲放心地笑了。
俺儿没大事儿,能吃,能睡的。
老母亲一走,他睁开了眼。
他起来悄悄地踱到母亲炕前,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睏着了。
老娘睡着了是那么慈祥,眼角里还挂着一颗幸福的泪花儿。
老娘嘴唇微微颤动,似嘴嚼似祈祷……
娘——啊,小时候,您曾经给地我多少个吻啊……
他给娘掖了掖被子,两行老泪砸在了被头上。
原载1988年11月26日《聊城日报》
赶春集
柳军慌慌地吃了早饭。
她认真扎裹了一番。
去赶集哩,大闺女家可马虎不得。更何况今儿去见他。“憨家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集上可嗓子宣传。她疼在心里。
从打和他见了面,她再也忘不了,挺想他的。想得睡觉也不香了,昨天晚上她根本睡不着。她以为没睡着,是因为她睡梦中的睡不着和真的睡不着弄混了。
集上那些人哟,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刚过了年儿人就忙了。看,庄稼人的脚步都匆匆的。农机站上买柴油的排子车,一辆挨一辆的。大喇叭上市长讲了镇长讲,过了初五就开闸放黄河水。庄稼活挨着了。
镇委开会表扬俺,养兔发了财。还叫俺发言介绍经验,二十多的闺女啦,老多话不好讲哩。还到俺家参观,夸俺兔舍设计的好:“冬暖夏凉。”其实没那么好,十冬腊得给它们挂棉帘子;伏天里,一窝里放一瓶子“井拔凉水”,知冷知热。有时待它越娇怪越出事。那只“德国长毛”正……那哩,病了,急人。羔走不了不要紧,千万可别出闪失。它是“台柱子”哩。这不急忙忙找他请教,人家是地区农校的毕业生,学农学和畜牧兽医专业,是这一方的明白人。
才跟人家见了一面,就去找,不笑话俺脸大吗?她心里跳跳的……
他长得高,浓眉大眼,模样楞是回事儿。媒人也敢胡来。咱个庄稼女,能配人家中专生,堂堂的镇政府干部,技术站助理农艺师。一见面俺就提出来了:
“您是吃国粮的,俺不配。”
国粮也是你种的。”
“话是这么说。”
“事也这么做呀!”
“说话算数?”
“吐圈唾沫砸个窝儿!”
这话怪烫人的,怪甜的。她不由己地咂了咂嘴,好像他说话的余味,还甜丝丝的留在嘴里。
他在兔子市里正讲演哩。看见他,她一阵子发慌,心嘣嘣地。买的卖的都围着听他讲,象卖瓦盆儿的一套一套的。人都瞪着眼听迷了。
她的心早动了,怪那个的。集上连卖老鼠药的都使上现代化的电子设备了,把录音一放也不用声嘶力竭地喊了。
使俺的免子钱给他买个录音机,省得这样,叫人家再笑话,她离开这里,往街里走去。
街两旁的买卖满得很。包子棚、火烧炉、瓜打、油糕、清氽丸子、豆腐脑儿一份比一份喊得中听,一个比一个油多。卖布的、卖成衣的、卖小百货的大姑娘个顶个的水灵灵,热情地招徕顾客,帮着小伙儿试穿、系扣,一夸奖,小伙儿没主意了,一狠心掏出了票子……卖大棚菜的靠一边,韭菜、菠菜象一条绿色的小河往西淌去。肉架子这边是猪肉、羊肉带牛肉……红红的挂在那里象一团火。
挎鲜菜的大嫂,买称心衣服的姑娘,割了肉的老汉个个都喜得合不拢嘴……
柳军朝镇文化中心站广播影视服务部里去了。这里更是别有“洞天”。音箱里“噔噔”的迪斯克和革命歌曲轮番播放;青年人的脸上洋溢着优雅的风采;室内彩灯放射着艳丽之辉。彩电、黑白、单卡、双卡欢迎选用、负责三包,代办“托运”。她买了台袖珍收录机……
等他讲完了,他俩在集上走着。
“镇委要求各部门都要为群众办实事,以实际行动做好服务,取信于民,重振党威。”他对柳军说。
“你干好了俺也有光。”
“那是”
“还有个要紧事,俺那个‘王子’有病,你去看看吧。”柳军说了症状,他让她放心,不要紧的,一剂药就好。
“那你也得到家去,俺娘……她……”她甜甜地看着他。
“去干啥,瞧我这一堆的。你先走吧,我去去站上,就撵。”
“我在采购站买了蓖麻种,上马颊河大堤等你。”
早春时节了。只有河崖的背阴处残雪点点;顺风漂来解冻的泥土温馨气息;岸柳摇摆的婀娜枝条露出鹅黄;远处的大田里人欢马叫,机声隆隆。春耕忙啊!
他快步地撵上来了。“柳军,让你久等了。”
“快来,我驮你。”他说。
她麻利地上了后座,往前靠了靠。
“振云,你看,这是啥!”
她把袖珍收录机,往他面前递过去。
“呀!好玩意儿。”
“给你买的,好搞宣传啊。”
“镇上有,我不愿用。好!我用它学英语。”他把头扭过来,冲她。“谢谢我的好夫——”
他那个“人”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她那温暖而芳香的手把嘴捂上了。
原载1990年3月17日《大众日报》
六拧筋烧鸡店
这里是千年古镇,商贾云集,酒肆星罗,茶坊密布,店铺饭馆纷纷争艳。如今家乡人又吃上了正宗六拧筋烧鸡。
相传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此地,曾住了一夜。老农会主席还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时,两位首长在张家店里也住过一宿。今古的伟大人物提高了小镇的知名度。
小镇没什么特产,一不出和尚,二不出画匠,三不出特漂亮姑娘,但镇上六拧筋烧鸡却格外好吃,味道鲜美,有特殊的韵味。吃起来,鸡爪、鸡骨头是舍不得扔的,富有一只鸡爪二两酒之称。
按庄上辈份我要称六拧筋六叔的。六叔小时从事过偷鸡的工作。他爹把他吊到梁头上打,都没使他改正,表现的还挺地下工作者电影味。
“妈拉个巴子还偷不?”
“偷!”
一鞭子下去,又一道血印子。
“改了不?”
“改不了!”
他娘哭着教他认错:“小睐,你说不偷了。”
他也哭了:“娘哎,不偷鸡我干啥去!”
打那落了个拧筋头的绰号。
偷鸡的方式有多种。有跳墙掏鸡窝的,有上树抓宿树上的,有拉拉着铜晴蜓下乡的。六叔不吃窝边草,他下乡收破烂兼偷鸡。
丈八长的紫莹莹桑木扁担,颤悠悠、悠悠颤地一肩挑。串乡。土色的细丝线拴个铜蜻蜓,拉拉在地上,活的一般,鸡看见了就要叨,一叨、蜻蜓上的暗道机关把鸡嘴就撑住了。他牵着绳紧走,鸡是步步忙跟。行到村外,伸手抓住鸡,使劲一拧鸡脖子,往翅膀下猛掖,鸡哑嗓儿了。或夹怀里,或打包里,一天下来,总能收入个三只五只的,他搞的鸡不卖给当地,嫌丢人。他进城去卖。
六叔机灵利索,城里烧鸡店掌柜的相中了。想招聘他当店伙计。回家一商量全同意,小铺盖卷儿一背进了城。六叔当伙计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呗,可他业余时间还捎带着谈恋爱。对象就是掌柜的那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叫六叔三谈两谈把肚子谈大了。六叔一看大事不好,凑了个月黑夜领她撒丫子了。掌柜的是明白人,也没声张。
六叔带来了好媳妇来,虽没过喜事,就成了光明正大的六婶子。他跟女人就过上了安份守己的日子,那些事就洗手了。
精明的六叔,做烧鸡的手艺已学在身,跟六婶儿一合计,在镇上开个小烧鸡店儿,可就是做不出老掌柜的那个味来,他们为了自己的事业,也顾不了许多了,把脸一抹跟六婶子回了娘家。六叔没少给老岳丈买礼物,一拃没有四指近,丈母娘看闺女疼女婿。闺女一掉泪,丈母娘就架不住了,枕头风吹着绝活到了六叔手里……
从那六拧筋烧鸡店红火起来。
日子刚兴旺,我们八路军就过来了。土改六叔的成份定的高点,那些年六叔没少吃了苦头。烧鸡不能熏了,光等着挨斗,监督劳动。
这次是我回家,转到街上,六婶子还健在,她指挥着儿孙们重操了旧业。这回办是办大的,不是矮锅打炕的小农经济了。跟镇上几家养鸡专业户签了合同,产的烧鸡不光销在聊城临清,济南北京天津也有了一席之地。是真发了,两层小楼拔地而起,130客货车开家来了。
六婶子硬留吃午饭。八菜一汤,当然有烧鸡。现在吃起来跟先前一样。到晚上打个嗝,还余味悠长。想来六叔对“烧鸡文化”贡献不小。临走,六叔送我。说老侄子。你会写字,作篇文写写你六叔。他没享成福,没少受颤险。
我答应六婶子,说行。写出来先匀您看。
“我是怕他们忘了他……”六婶颤微微地说。“俺还打着给镇敬老院捐两个儿,要钱干啥。
原载1992年11月24日《农村大众》
杨发富进城
杨发富在广播里,听过好几次《憨二叔进城》、《老队长逛城》什么的。他摇摇头,觉着没劲,不够味。看咱这回的!此时他正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在去县城的公路上。
他好长时间没进城了。不是没钱。是舍不得花钱。庄稼人的工夫值钱。这不,一年到头地净场光了,进趟城。今年又弄了千八儿,别腰里了,很牛。
在机关上混事的,睁圆了眼珠子看到俺弄到这两个棉花钱哩。可没少坐蜡啊?光卖棉花这一样就够呛了。十几里地“吭哧吭哧”地拉来了,分级员“电叉子”往包里一叉,脊梁后里“洋戏”“吱吱”一唱,拉车的就吓哆嗦了。“超水!”红粉笔在棉包一打“×”,再递烟也晚了。这一回杨发富很自豪。棉花晒得干,一咬“嘎嘣”响。“别看我穿得破,就是棉花干。咱跟政府没二心。”
“唱戏的,说书的,一说俺富了,就是盖新房。光棍儿娶媳妇,寡妇找主。我到年六十一了,不还是……他们羞我。说我有毛病,胡放!一丁点毛病也没有。这二年吃得饱饱的了,肚里油水也大了。喧铺囊盖的,反倒困不着觉。”
他给老胡子扛活时,刘媒婆给他说了个带孩子的小寡妇。他态度很明朗:“我一个月弄斗红高梁,罗罗那个哩……
吃二两七那年,来了个要饭的大闺女。那年发富就在党了。快四十了,人家才十七,不坏那良心。媒人说,人家不嫌,管饭就行。杨发富心想,吃啥?我当队长也揣不饱肚子呢!一跺脚:“党员能弄那个?”
这是咋啦?快去那边报到的人啦,又……不是那,是他们传的花哨死了。电视厅,连舞厅都不背人啦。党都不管吗?要是胡来,上县上告他们,凡是弄这个的,没好家伙,都得蹲笆篱子。
转到城里,看了几家电视厅的节目,也没这事那事的。噢,党早管了,公安局把胡弄的都抓了。
三歪说舞厅里,跳着跳着就那。就哪啊?他不告诉了。我不信!不信你看看去!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