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消息!”陈茜一掌拍在桌案上,将桌案上搁置的砚台震地跳了几跳。
“属下无能!请王爷治罪!”
“滚!都滚下去!滚!!”
屋里重回寂静。
可陈茜的心,却乱成了一团。
失去子高的行踪,已经整整十四日!子高的信从十四日前就断了。按照约定十日一封信禀告行踪及各事宜,这次的信,已经迟了整整四天还没有消息。
这不是子高的行事风格!
必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难道是妍妹再搞什么鬼主意!
陈茜踱了几步,渐渐定下心来。
“来人!”
“王爷!”
“你立即备马,连夜北上建康,务必尽快赶到,在建康竭力打探韩子高消息!”
“是!”
“若有特殊情况,立即回禀!”
“是!”
陈茜在屋中静立了许久。
他该放下心来,子高机敏过人,武功也已不弱,已一当十是没有问题的。他该放下心来。最近状况百出,王琳蠢蠢欲动,怕就会在这几个月之内发难,有很多事,他都要趁机搅上一搅。
所以这个时候,他不能自乱阵脚。
陈茜暗暗说服着自己,重新坐在椅子上。
他拿起湖笔,在砚台中蘸了一墨。湖笔轻移,鼻尖在宣纸上晕开。
一朵失控的墨色花瓣在宣纸上绽开。
眼看着一张纸被毁,陈茜有些烦躁地把笔搁在一边,一手将那染了墨的纸揉捏成一团。
“当!”的一声脆响。
陈茜回过头来,脸色大变。
那支湖笔从桌上滚落下去,在青石板上摔裂成了三节!
陈茜“哐当”一声推开了座椅,大踏步地走到门外。
落日的余辉透过长廊顶部的空隙照在他的身上。
陈茜心里那份刚刚压下的不安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子高,不要出事......
八月初,建康的加急信。
“......郡主一事,大怒,除服下狱......不得信......”
桌案前的男子倏地站起来,剧烈的动作让桌案晃了两下,砚台从桌上落下,打翻在地上,墨汁从摔碎的砚台中漫出,在地板上曲曲折折蜿蜒。
按照收到信的时间来算,信中所言之事,已经过去二十日!
“备马,北上建康!!”
“王爷!南方初定,不可贸然北上哪!”
“命刘澄从武都撤军,驻扎河口,定南方之局!”
男子匆匆下完命令,翻身上了马。马鞭在空中高扬,胯下马匹扬起前蹄,嘶叫了一声,冲出了郡王府。身后数十轻骑随之冲出,在街道上肆意奔出一条空道。
男子玄色的莽袍在风中张扬开,高束的发冠上的玉珠斜在脑后。
子高,我来找你!
若有人敢伤他一分,我必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无论是谁!!
陈茜用了十二天,连夜从吴兴赶到了建康。
尚书府牌匾上的几个大字依旧。可他此时看在眼里的心情,和上次又有几分不同。
“侄儿此次,专为韩子高而来!”
“哦?”陈霸先看着站在厅堂中央目光灼灼的陈茜,突然生起几分兴趣,“他让你堂妹落个尸骨不存的下场,你竟然还敢为他求情!”
“侄儿并非求情!只是,韩子高生是我郡王府的人,死是我郡王府的鬼!其罪如何处置,也是本王说了算!”
陈霸先眯眼沉默了半时,突然笑了。
“你这本王本王,称呼得倒是蛮顺溜。难不成是忘了,怎么得来的?”
若不是我,你还有郡王之称!
陈茜微微低了低头,唇瓣抿了抿。
“侄儿。”陈茜又慢慢抬了头,眼中光芒灼人,“从不敢忘!!”
绝不会忘了,这个郡王的背后,是远在北漠苦寒之地的陈顼!
陈霸先被陈茜的眼神灼的心头一滞。
良久。
“韩子高已出狱,随候安都讨伐王琳,将功补过!”
韩子高已出狱,随候安都讨伐王琳,将功补过!
韩子高已出狱,随候安都讨伐王琳,将功补过?
韩子高已出狱,随候安都讨伐王琳,将功补过......
午时的阳光射在身上。竟是少有的灼热。
尚书府三个大字在阳光下间或闪出几丝光亮,让陈茜莫名地生出几分眩晕感。
他身上的玄色蟒袍已经沾满灰尘,路途间匆匆地清洗并没有洗去它上面的风尘。
陈茜突然觉得狼狈至极。
陈霸先的话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想,在嘴里咀嚼。
他心中有一团火,恨不得登时便在这尚书府门前释放出来。
将功补过?!
为谁!
他这么等不急要脱离自己吗?
这么等不急要自己建功立业吗?
这么等不及,要弃暗投明吗?
陈霸先说这话时眼中闪过的意味悠长的笑意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冷静。
陈茜,冷静!
不要听信一面之词!不要妄自菲薄随意猜测!不要怀疑他!
不要怀疑他!
若是当时情况危急,他无奈之举呢?
若是他不这般假意应承此刻怕已......
是他来的太晚了......
他不会背叛自己。
韩子高不会背叛陈茜!
绝不会!!
陈茜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当务之急,是回到吴兴镇守南方,静待子高消息。他相信,子高一定会用尽方法,与他取得联系。
“回吴兴!”陈茜的声音一如往日,低沉又清亮。
韩子高的消息,陈茜一等,便是一年。
武昌。
彼时已经是九月末。
候安都听到侍卫通报韩子高要见自己且一脸怒容的时候,他就知道,怕是东窗事发了。
“哟,这副脸色,出现在你脸上可真是让本将军惊诧啊。”
“候安都!”韩子高抬手,将两封羽信掷在候安都营帐里的几案上,“你这是何意!为何拦吾信件!”
“这还不是为了防范你的信被敌军截获暴露了什么军情......”
“这个借口还可以再烂一点吗?!”韩子高很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他写给陈茜的信悉数被候安都派人缴获,要不是他今日突然心中生疑,留了个心眼,怕还会被蒙在鼓里。
候安都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抬眼,平静地看着韩子高:“敢不敢赌?”
“什么?!”
“临川郡王在八月的时候去了建康,尚书大人告诉他,你随军征战,戴罪立功。”
“......你想说什么。”
“敢不敢和我赌,若你在此次战役结束前都不与他联系,他会不会,将你视为叛徒。”候安都慢慢站起身来,身上的铠甲清鸣,在一时间突然静下来的营帐里回荡。
“怎么?不敢赌?”
不敢赌吗?
韩子高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不知道。
“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换个角度想一想。你就不想知道,你效忠的这个人,是否值得你用性命去效忠。他对你的信任,是浮于表面,还是......”
剩下的话,候安都并未再说。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懂得其中的意味。
韩子高向来不喜欢打赌。
候安都口中的这个赌,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不愿打,还是不敢打......
胸口的麒麟突然灼烧起来,就像那个人永远灼热的胸膛。
也许,他应该给他更多的信任,给自己更多的自信。
“好。”
韩子高说完,便转身出了营帐。在踏出营帐的那一刻,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竟顿生一股如释重负之感。韩子高抬手触了触胸口某处坚硬,他以前,是否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赌上一赌又如何。
韩子高低低笑了一声。
若他以为他叛了他......
就此罢手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十月。
周文育大军从豫章赶到了武昌,两军会合。就待一切妥当后,西进伐王。
可就在这时,出了一件大事。
梁敬帝萧方智禅位于陈霸先。
陈霸先称帝,改年号为永定,国号陈,是为陈武帝。
自此,南梁灭亡。
太平二年十月,生生间改为了永定元年十月。
韩子高隔着百步,看着面色微变的候安都,心里到没起多大波澜。
一月份的时候,陈茜就已经告诉了他这个消息,那时,他眼中闪着灼灼光芒:“叔父想要这么快称帝,没那么容易。”
当真应了他那句话。
一月到十月,陈霸先的称帝之路,整整推迟了九个月。
但此刻王琳之乱,在这个当口称帝,只会给王琳更多的借口,只会给南梁旧兵更多的猜疑和不满。
此次一战,恐怕师出无名。
候安都的想法竟然和韩子高不差二别。
“师出无名,这次的仗,难啊......”
“候将军怎出此言!”周文育冷笑一声,话语间已带上一丝轻慢,“莫不是候将军听闻王贼兵马强壮,船舰甚多,怕了?”
候安都眼神一闪。
早先抗击北齐时,在黔境河口拦截徐嗣徽时,就因为周文育,搅乱了他整个计划。上次讨伐萧勃,周文育也多有和自己意见不合的时候。
而这一次......
候安都冷哼了一声,他敬周文育是一直更随在陈霸先身边的老将,但这并不代表,周文育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爬到他候安都的脖子上来!!
“周老将军这句话说的有失偏驳。”候安都刻意加重了“老”字,没有武将乐意听到旁人说他老,尤其是被一个年轻小辈说。
候安都看到周文育瞬间铁青的脸色,满意一笑。
“这所谓的王贼兵马强壮,船舰众多,候某可是在周将军口中第一次听到啊!候某以前听的,可都是王贼兵马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呢。”
韩子高立在候安都身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第一次发现,候安都怼起人来也是个不逞多让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