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眼里似乎闪起一丝兴奋的花火,可倏忽之间便黯然熄灭了。他仿佛在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振轩呐,咱们都老了,大清的元气已经伤了。一旦与列强开战,国将不国……”
“中堂!”张树声的眼里含着热泪。
“不要说了。”李鸿章摆摆手,缓缓站起身,孤独地朝房门走去。
张树声望着李鸿章的背影在眼里消失,心里也极不是滋味。他瞥了一眼桌案上张謇的那份函稿,重又装好揣进袖中,黯然离开了。
“父亲大人,您回来了。”张树声之子张华奎正在驿馆中收拾准备带回广州的一些杂物,见到父亲闷闷不乐地回来,心中虽有些纳闷却也没敢细问。
“嗯。”张树声点点头。
张华奎恭恭敬敬地说:“回广州的船票已经买好了,明早八点,准时开船。”
“知道了。”张树声紧绷着脸。
张华奎说:“父亲大人要是没什么吩咐,就请早点歇息……明早孩儿来叫您。”
“好,你先出去吧。”张树声摆了摆手。
“孩儿告退。”张华奎倒退了两步,刚要转身出去,蓦然被张树声叫住了,“等一等。”
张华奎倏然一怔,张树声说:“你先晚几天回去,有件事为父要你去京城走一趟。”
“是。”
张树声略作迟疑,从袖口里抽出那份《朝鲜善后六策》的函稿,递给张华奎:“把这份函稿交与你在朝中的那几位清流密友,让他们见识一下。”
“就这些?”张华奎伸手接过,疑惑地望着父亲。
“就这些。”张树声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朝鲜。庆字营营盘。
马建忠手捧一道谕旨高声宣读:“上谕:此次援护朝鲜,吴长庆不避艰险,迅赴事机,获至乱首,办理深合时宜,其功良有可纪,特诏赏三等轻车都尉;营官袁世凯,治军严肃,调度有方,剿抚应机,尤为奋勇,拟请以同知身份发省优先补用,并赏顶戴花翎。此次平乱中,凡献策献力之文武员弁,均准吴长庆择优保奏。钦此。”
“谢主隆恩!皇太后、皇上,万岁万万岁!”跪在地上的吴长庆与众将官们,异口同声答道。
“我给景星的信已经寄出去小半个月了,可他一直没回。”严潆颇为焦急地跟郑观应说,“我怕出什么事,就差人去了一趟矿上。一打听才知道,景星早在一个月前就出洋考察去了。”
郑观应蓦然一怔,随即问道:“他说没说何时回来?”
严潆说:“矿上说,怎么着也得半年。”
“这就难办了。”郑观应紧锁着双眉,缓缓靠在椅背上。
“你那里,款筹得如何了?”严潆问道。
郑观应摇了摇头:“私人借款比不得招商募股,我费尽了力气才筹到不足2万两。再加上我手里的2万,也还是短出16万有余。”
“你说这事出得怎么就这么巧?都赶到一块儿了!”严潆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真是急死人……”
郑观应也低头陷入了沉思之中。
“要不然这样……”严潆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去找雨之说说,让他赶紧把局款还回来。”
郑观应说:“这样不妥。他的地皮若是脱了手,自然就会把钱还回来。要是没脱手,我去说也无济于事。况且,雨之好脸面,他要是知道你跟我说起这件事,回过头还得埋怨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先把这笔钱补上。”
“谁都知道这样最好,可咱不是一时凑不齐这许多钱吗?”严潆又焦急地在屋里来回走了起来。
“芝楣,你先别急,咱们再好好想想。”
“我能不急吗?这局规明明白白地写着:局中银两,无论何人,均不得挪移分文。倘有私相措借,即行革辞。”严潆停下脚步,“这万一要是让官家的人知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郑观应也愈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冥冥之中,自己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当日都怪我!没能狠下心!”严潆自责起来,“绝交就绝交!就算我和他今后形同路人,也总比东窗事发被一起逐出商局要好。”
郑观应重新振作起精神说:“这样,我们兵分两路:继续抓紧筹款;嘱咐好电报房的人,如果有景星发来的电报,立刻告诉我。”
吴长庆在朝鲜擒获兵变魁首李罡应的消息早已悄然传入了紫禁城。
朝房外。翁同龢正与几位清流大臣兴奋地谈及此事:“张树声、吴长庆调控有方,应对得法,使得朝鲜兵祸得以迅速平定,震慑日本不敢轻举妄动,真是足张国体,扬我国威呀!”
礼部尚书、军机大臣潘祖荫哈哈一笑,意味深长地问:“叔平可知,为何此次平乱会无有窒碍,一举而功成?”
“为何?”翁同龢一怔。
“愿闻在公潘祖荫,字在钟。高论。”一旁的监察御史邓承修和太仆寺卿吴大澂也纷纷好奇地注视着潘祖荫。
“只因有一个不该在的人,不在家。”潘祖荫讳莫如深地捋了一下胡须。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翁同龢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忙问:“在钟是说李鸿章?”
潘祖荫点头说:“不错。要不是李鸿章丁忧回籍,此案绝不会办理得如此迅捷。”
“在公所言甚是。”邓承修也深表赞同,“若李鸿章在,断然不会兴兵。”
吴大澂淡然一笑:“即便兴兵,也必不肯全权交与吴长庆。”
翁同龢“哼”了一声:“李鸿章崇上媚外,在小小的日本面前也一味绥靖屈节,朝廷的颜面早就被他丢尽了。”
“日本敢藐视天威,欺我太甚,皆李鸿章之辈所纵容。”邓承修闻听此言,顿时现出一副慷慨激昂之态,“我等宜趁此声势,痛责日本擅自吞并琉球、肆行要挟之罪。”
“不错。正应乘此士气大振,万众一心之时,一举归复琉球,东征日本。”吴大澂也来了精神,“旧账、新账一起算。”
“难呐。”潘祖荫叹了一口气,“李鸿章已经复任,这扬眉吐气的日子恐怕到此为止了。”
“事在人为。”翁同龢不以为然地说,“太后就是再宠信于他,也断不至于让他一手遮天。”
“就是嘛!”邓承修蓦然站起身,“我等应即刻上奏,请太后密议东征之策。李鸿章要还是一味搪塞,就弹劾他。”
“正该如此!”吴大澂轻拍了一下桌案,抱怨道,“海防,海防,只知一味消极防御,还做得哪门子的疆臣?要是再防下去,不只朝鲜不保,就连琉球、越南,也都会防成别人的囊中之物。”
“稍安勿躁。”翁同龢摆了摆手,目光望向潘祖荫,“在钟以为伯讷邓承修,号伯讷。、公定吴大瀓,号公定。刚才所言如何呀?”
“这折子……上倒是上得。”潘祖荫稍作沉吟,“只是……不能仅凭一腔热忱,要言之有物才好。”
翁同龢轻抚了一下颏下长髯:“在钟的意思是……”
潘祖荫说:“朝鲜兵乱甫定,百政待举,我们自是应当及早厘定国策,以助其恢复元气。东征日本之举甚佳,一可永保朝鲜安全,二可永绝我国后患。但只有这一策则略显单薄,不足以专折言奏。当再筹划出更为完善美备之法一并奏之,这才足以彰显我等之胸襟韬略,并非李鸿章之流可比拟也!”
“‘筹划出更为完善美备之法’……好!”翁同龢眼睛一亮,“就依在钟之意,我们都各自回去好好斟酌一番,将所思所想统合之后再一并上奏。”
“朝廷的封赏分明有失公允!”朱铭盘大声地冲张謇发着牢骚,“荡平乱党,筱帅当居头功,谁曾想却仅得了个三等轻车都尉的虚衔;那袁世凯寸功未立,竟然以同知身份优先补用;再说你张季直,运筹帷幄,孤身涉险,才使得诱捕李罡应的计划大功告成,却反而未得丝毫封赏。这样是非不分,赏罚不明的朝廷又怎能不让人寒心?”
张謇就好像没听到一样,坐在书案前,专心致志地写着一幅字。
朱铭盘继续说:“以筱帅的才智与资历早就该官至督抚,可却一直仕途偃蹇,委屈做官,原本我以为,此次朝鲜平乱,正是我们与筱帅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却未曾想,朝廷又是如此不公。”
张謇听到这,淡淡地笑了笑,依旧埋头自顾。
“季直,你有没有听我说啊?”朱铭盘见张謇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不由快步走到他旁边。
“我听着呢。”张謇写完最后一笔,一边回答,一边端详着自己的字。
“‘臣心如水,众志成城’。”朱铭盘在一旁盯着张謇写的对联,不觉念出声来。
“曼君兄,这副楹联挂在我军营门前如何?”张謇微笑着望着朱铭盘。
朱铭盘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张謇见朱铭盘没吭声,自己则捧起那幅字,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常言道,骄兵必败。这副楹联言明,我军官兵虽立大功,却心如止水,不存一丝一毫骄矜之态;平息乱党,非一人一物之功,众人齐心协力,心正志坚,则无事不可为。故称之曰:‘众志成城’。”
“季直,我问你……你可知,‘愁’字怎么写?”朱铭盘望着张謇,苦笑了一声。
张謇哈哈一笑,放下手里的楹联:“观人于不得意时,于不得意而忽又得意时,于得意而忽又不得意时,经此三度,不失其常者,庶可为士。”
“唉,我是为你和筱帅鸣不平。”朱铭盘又长叹一声。
张謇说:“曼君兄这话说得不对。筱帅待慰亭虽名为世侄,却亲如义子。他能被朝廷褒奖,筱帅的脸上自然也有光。”
朱铭盘没好气地说:“这么说,老师还身无点滴功名,学生却俨然头佩四品顶戴,这也是青出于蓝喽!”
张謇不以为然地一笑:“慰亭虽与我有师生之实,却无师生之名。我这个老师是名实不符,他能有今日的成就,本就与我无关。”
“唉,真被你气死了!”朱铭盘一甩袖子,赌气走出了营帐。
“曼君,曼君兄……”张謇叫了两声,见朱铭盘假装没听见,便摇头笑了笑,自顾自地又走回桌前。
北京城。阜康银号。
载瀓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四下看了一眼,便径自在高柜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一个伙计忙上前,给他倒了一杯茶,招呼道:“贝子爷,您来了?”
载瀓点点头,拿起茶闻了闻,就又放在一边:“你们掌柜的呢?”
“您稍等。”伙计忙对里间喊道,“掌柜的,瀓贝子来啦!”
曾掌柜闻声而出,一见载瀓,满脸堆笑,深深作了一个揖:“小的给贝子爷请安!”
“免了。”载瀓从怀里掏出文煜的那块玉牌,在手中慢慢把玩着。
曾掌柜一见载瀓面前的茶碗没有动过,对着伙计就骂:“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这种茶叶也是给贝子爷喝的吗?快去里间,把我那罐‘黄山毛峰’拿来!”
“小的这就去。”伙计一转身跑了下去。
载瀓说:“掌柜的不用费心了。今儿来你这儿,不是为了喝茶。”
“贝子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曾掌柜赔着笑说。
“这个……认得吗?”载瀓把手里的玉牌递给曾掌柜。
“这要是不认得,小的就真是瞎眼了。”曾掌柜辨认了一会儿,又赔着笑脸还给载瀓。
“既然认得,那你就给我听好了。”载瀓晃了晃玉牌,“立马儿从这个户上提出40万两,转存到天津的汇丰银行。”
“40万两?”曾掌柜的面色倏然一变,忙作揖道,“贝子爷,小的该死!不知小号什么地方得罪了文大人?还请贝子爷明示。”
“这我哪知道?”载瀓把嘴一撇,“让你办你就办,哪来那么多的废话?”
伙计这时已经把重新沏好的“黄山毛峰”端了上来。
曾掌柜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只是小号一时凑不齐这么多现银,势必要从其他分号调配,恐怕要稍费些时日。”
“区区40万两都凑不齐,还开哪门子的银号?”载瀓拿起茶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这是什么破茶叶!呸,呸……”
“贝子爷……”伙计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快下去吧!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了。”曾掌柜大声训斥道。
伙计一脸委屈地跑了下去。
曾掌柜忙对载瀓说:“贝子爷,要不……我先给您提出5万两,余下的一个月之内,再分批给您汇过去?”
“你以为这是肚子坏了上茅房呢?稀稀拉拉,一趟一趟的!”载瀓的脸一沉,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别以为有左宗棠给你们东家撑腰就给我推三阻四的!给你七天时间,要是还凑不齐,我就拆了你们‘阜康’的牌子!”
说完之后,载瀓站起身就往外走。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曾掌柜点头哈腰地跟在一旁忙不迭地说。
望着载瀓走远了,曾掌柜才愁容满面地长叹了一口气,匆匆走向里屋。
“叔平,叔平……”潘祖荫和邓承修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走入翁同龢的书房之中。
翁同龢正在写字,见是他们二人,便收起笔,请他俩入座:“什么事把二位高兴成这样?”
潘祖荫坐定,从袍袖中拿出一份函稿,递给翁同龢:“先看看这个。”
翁同龢很快将函稿看完,不禁惊叹道:“《朝鲜善后六策》!契理契机,进退有度,写得好,写得好啊!”
潘祖荫和邓承修见得到了翁同龢的赞许,不由相视一笑。
“尤其这最后一策,‘三道出师,归复琉球’。”翁同龢手拿函稿,不由站了起来,“此正是我天朝上国所应具之王气!”
邓承修喜道:“这‘归复琉球’之举,与我们前日所议的东征之策简直就是不谋而合。”
翁同龢点点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复又重新坐下,一展手中的函稿问道:“这份函稿是从何处得来?”
邓承修看了一眼潘祖荫:“是张树声之子张华奎日前进京,借与我等传看的。”
“张华奎?”翁同龢轻抚了一下长髯,“他又是从哪里得来?”
邓承修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张树声代理直隶总督期间,正值朝鲜兵乱骤起,而张华奎又恰好去天津省亲,此人年少喜事,闲暇之时便手录吴长庆、丁汝昌、马建忠三人所致其父的情报文书,而这《朝鲜善后六策》便在其中。”
潘祖荫接过话说:“我近日曾专门留意呈报到军机处和总理衙门的奏章,并没有提及朝鲜善后之策的文稿在内。”
邓承修说:“这也就是说,张树声并无专折上奏言及此事。”
翁同龢点点头,又端详了一会儿,指着函件上的落款:“这张謇是何许人也?”
潘祖荫回答:“只知此人在吴长庆幕府中效力。其他情形,便不得而知了。”
“一个幕府书吏怎能有这般见识?”翁同龢沉吟道,“依我看,这当是吴长庆的手笔。”
潘祖荫也喝了一口茶说:“我们不管他出自哪里。写进我们的奏章,就是我们的手笔。”
翁同龢:“好是好。不过,此事不宜过于声张。”
邓承修早已会意:“我与在公早已商议完毕。由我专上一密折,乞请皇太后对朝鲜事务务必当机立断,借此试探一下朝廷对朝鲜的意图。”
翁同龢听后,立即慨然应允:“此举甚善,就这么办。”
傍晚将至。恭亲王奕正在自己府上的后花园里溜达着赏花。
“阿玛。”载瀓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今日又去哪里厮混了?”奕看了载瀓一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兀自边走边看,时而在几株花前停下脚步细细观赏。
“阿玛,今日孩儿办的是正事。”载瀓跟上奕的步伐。
“正事?”奕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你要是还能办得了正事,这太阳就要打北边出来了。”
“是我阿布哈交代给孩儿去办的,您说能不是正事吗?”载瀓一脸无奈地说。
“噢?”奕蓦然停下脚步,半信半疑地望着载瀓,“他能让你办什么事?”
载瀓说:“他让孩儿帮他取出存在阜康银号的40万两银子,转汇到天津汇丰银行。”
奕的眉头一皱:“他有没有说……为何要把钱取出来?”
“他说,还是把钱存在洋人的银行里更为妥当。”载瀓又近了一步。
“他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奕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要不然,断断不会如此行事。”
载瀓说:“他让我只把今日之事告诉您,其余的就什么也没说。”
“我明白了。”奕像忽然知道了文煜暗藏的玄机一样,不禁叹道,“他这是未雨绸缪,以备万一不测之举呀!”
“孩儿不明白,阿布哈位高权重,更何况还有阿玛您给他撑腰……”载瀓一脸困惑。
“花无百日红啊。”奕低头看了一眼庭院中的牡丹,随后又抬头望向天空,意味深长地说:“这天是说变就变,谁都不敢保证明天是晴天还是下雨。”
“孩儿明白了。”也不知载瀓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竟故作老练地点了点头。
奕叹了一口气:“我现在也看明白了,中国的天,只有洋人的那片云彩,才能说晴天就晴天,说下雨就下雨。”
听完奕这句话,载瀓的目光不免又困惑起来。
奕看了他一眼:“你明天替我也办件正事。”
“请阿玛吩咐。”
奕缓缓地说:“再去一趟阜康银号,把我存在那的钱也取出40万两——存到汇丰银行。”
“阿玛,你们这是怎么了?”载瀓的心里不由狂震,“这汇丰的行东就这么邪乎?比胡雪岩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