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钟脸色一变,不禁动容道:“陶斋,我实是为你着想,你何故出言讥讽?利云王沙意欲结交法国,你此时不明就里便贸然前往,恐怕事没办成,却先遭杀身之祸。”
“多谢提醒!”郑观应起身朝陈金钟深施一礼,“我既然已经来了,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陈金钟也急忙站起身,劝阻道:“陶斋,常言说,事缓则圆,明知此事不可为,你又何苦孤身涉险?”
“观应此行是代表我国粤防大臣彭宫保,要是不见上一见贵国国王,不仅有违于国礼,更显得不近人情。”郑观应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岂不是身入宝山,空手而回吗?”
陈金钟的脸色再变:“我看你当真是不知此行凶险。你难道就没听说过敝国的蛊毒之术?你以为,有人暗算于你,还会让你有所觉察吗?”
郑观应听罢,心中蓦然一震,不由脱口道:“蛊毒?”
担文的律师行里。
马建忠、斯米德,再次聚在了一起,共同商讨着招商局“售产换旗,明售暗托”的事。
“好吧。我同意您的要求。”斯米德耸了耸肩,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报怨道,“这原本只是演一场戏,可贵局却要因此而多支付5千两白银,其实根本没这个必要。”
“这个钱我们认花。就照我的意思办吧。”马建忠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欣慰之余又郑重地嘱咐道,“我再次提醒二位,对这件事的真相一定要守口如瓶。”
“请您放心。”斯米德也显得很严肃,“我知道招商局对贵国的重要程度。”
马建忠说:“想必担文律师已经告诉过您了,这次我们要订立一明一暗两份契约,明约算不得数,是给外人看的。双方的权利、责任均以暗约为准。”
“担文先生的告诫我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斯米德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担文,故作幽默地说。
担文耸了耸肩,风趣地说:“的确如此。斯米德先生的记忆力让我很吃惊。”
“既然这样,我就代表招商局多谢二位了。”马建忠站起身,朝斯米德和担文真诚地拱了拱手。
斯米德也站起来,非常友好地朝马建忠伸出手:“我也非常期待同您的合作。如果顺利的话,在签完正式合同的一个星期之内,招商局的轮船就不必再担心遭遇法国军舰和那些讨厌的士兵了。”
马建忠伸出手,跟对方用力握了握,用力点头道:“谢谢您,谢谢。”
邻近上海机器织布局的一家小酒馆里。
阿林已经不像平日在洋行里那样衣着光鲜,而是穿着一身洗得发了白的粗布衣裳,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在春生的对面。
“阿林,不是我说你,瞅你那点出息,洋行有什么好?”郑观应过去的助手春生此时正望着阿林,有些不屑地说,“我就不信,离了洋行你还能被饿死不成?”
“啥也不说了。春生哥,喝酒。”阿林愁眉不展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便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春生也一口气喝下了自己杯里的酒,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看不如这样,反正你现在也没事做,不如先到我那里谋个差使。织布局虽比不得洋行,但除了一日三餐之外,每个月至少还能剩下三四两银子补贴家用。待你找到更好的差使,再走也不迟。”
“春生哥,别管我去不去你们织布局,在我落难的时候,你能说出这番话,我就知道,你没把我阿林当外人。”阿林原本木讷的眼神里倏忽间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春生摆摆手:“别净说这些见外的话。谁让咱们是同乡,我又比你年长呢?”
阿林再次给春生和自己的杯子里斟满酒,举杯道:“春生哥,我敬你。”
“先别忙着喝酒。”春生摆了摆手,“我刚才可没跟你开玩笑。清花机器间你也去过,虽然活计不太体面,但还算是清闲。活都是机器干的,你只需在一旁看上几眼,有不懂的地方再问问当班的工友,不出半个时辰准能上手。”
阿林闻言后,低下头沉思不语。
“要不怎么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呢。”春生望着阿林,有些赧然地说,“要是郑总办还在,以你的能耐,在织布局谋个主管的职务绰绰有余,又何至沦落到车间去开机器。”
阿林急忙摆手:“春生哥,千万别这么说。现在找个工作多难呐!你不因为我落难而拒之千里,反而伸出手拉了我一把,阿林感激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挑三拣四,看不起这份工作呢?”
“能过了自己这关最好。”春生先是点点头,随即说道,“不管什么事,都要能忍,我现在跟你一样。你看现在织布局的生意这么好,其实跟龚寿图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关系,那是因为郑总办底子打得好。别看他们现在一个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长久不了。老话说得好,没那么大的德,承载不了那么大的福。依我看,郑总办迟早都会回来,他大人大量,知人善任,咱们只要能忍到那时候,就是你我兄弟的出头之日。”
阿林用力点了点头,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吧,春生哥,到了你那,我什么都听你的。”
“也不能这么说。不管在哪做事,只要不昧天地良心,总会有出头的那一天。”春生说完,举起酒杯,“来,喝酒。”
阿林的目光中异样之色再次一闪而逝,平时一贯慢吞吞的他,竟然很麻利地端起酒杯,看样子像是想掩饰什么:“对,喝酒,喝酒!”
“蛊毒,顾名思义。就是将各类毒虫放进同一器物之内,使其互相啮食、残杀,剩下唯一存活的毒虫便是蛊。”陈金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蛊之种类极多,像蛇蛊、虫蛊、飞蛊。而流传在暹罗一带的蛊毒则与其他蛊毒不同,又被称为‘降头术’。比其他的蛊毒更加恐怖和不可思议。”
“降头术?”郑观应心里纳闷,为什么暹罗的蛊毒会起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
陈金钟点点头:“所谓‘降’是指用蛊毒的手段;而‘头’是说被施法的个体。降头术就是用特制的蠹虫或蛊药做引子,使人无意间服下,它不仅可以害一个人,还可以像操纵玩偶一样控制一个人。”
“这么厉害?”郑观应的双眉渐渐拧在一起。
陈金钟点点头:“在暹罗,降头术被认为是能飞游、变幻,甚至像鬼魅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之术。我听说,昔年我国国王郑昭就是中了降头术而被害身亡的。”
郑观应略微思忖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蛊到底是什么模样,除了代代相传的说法,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我看这不过是一些子虚乌有的无稽之谈。”
陈金钟无奈地望着郑观应,苦笑着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固执?”
“呔音兄的好意,我心领了。”郑观应站起身,“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暹罗。”
陈金钟摇摇头:“真拿你没办法。既然这样,你就先在这里住上一日。我发电报给利云王沙和公必达,让他们安排时间见你。”
“多谢呔音兄。”
“还有,我会派人到码头接你。”陈金钟也站起身,极不放心地嘱咐道,“你一要当心摄政王利云王沙。我听人说,这个人的身边可是有用蛊的高手。”
“我会小心的。”郑观应嘴里虽这么说,但听到刚才陈金钟的描述,心里还是不免泛起一丝寒意。
礼查饭店的宴会厅里,招商局和旗昌洋行正式举行“售产换旗”签约仪式。
“公使先生和盛先生能大驾光临,真让我感到万分荣幸。”斯米德笑容可掬地冲着被邀请来的美国公使杨约翰和盛宣怀说。
杨约翰微笑点头:“能够见证这辉煌的一刻,我也很荣幸。”
盛宣怀笑着拱手道:“公使先生说得对。这是贵行和招商局两家的大好事,于情于理我们都该来道贺。”
斯米德哈哈一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二位贵客,快请坐。”
招商局今天只派出了马建忠、陈猷,显然对这件事比较低调。旗昌洋行却一反常态,不仅董事会成员高调亮相,而且还邀请了上海各大报馆的记者。
盛宣怀也没有想到旗昌会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坐下之后他便低声问身旁的马建忠:“旗昌怎么搞了这么大的阵仗?”
“我也不晓得。”马建忠微蹙了一下眉,“按理说,只是演一场戏,他们犯不着下这么大的功夫。”
盛宣怀说:“他们这么一折腾,不出一日,商局售出的消息就得传遍整个上海。局里的股东们知道之后……咱们就有得忙了。”
马建忠想了想说:“不管他们动机何在,反正这么一张罗,也不是坏事。你想啊,报纸一发,消息四散,法国人就更加信以为真了。”
陈猷也搭言道:“是啊,杏荪,既来之则安之吧。”
盛宣怀点点头,虽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但事已如此也只能泰然处之了。
“请大家静一静……首先,感谢上海商界、报界的朋友们光临,来见证这一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下面我宣布:‘旗昌洋行并购轮船招商局’签约仪式正式开始。”担文的话音刚落,很快就被湮没在了一片掌声之中。
马建忠在售出招商局一明一暗的甲、乙两份合同上最后又详细看了一遍,作为“暗约”的乙合同上清楚地写着:“经招商局与旗昌洋行协商,双方均同意以本合同所列条款作为此次合作之内容。即:招商局委托旗昌洋行代为经管,各船栈暂交旗昌代为经营……托管时间暂定为三年。合作期间,招商局可视实际情形,随时收回局产,终止本合同……”
马建忠见跟事先约定的一样,毫无纰漏,就在上面依次工整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写完之后,他把这两款一式三份的合同递给身旁的陈猷,示意他盖上招商总局的关防大印。
盖过印鉴,马建忠又把合同递给斯米德。斯米德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也飞快地在上面签字、盖章,然后递给坐在中间位置上的担文。
担文把作为“明约”的甲合同放在最上面,故意朝马建忠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站起身,郑重地对在场的众人说:“先生们,女士们,下面我宣布一下合同的主要内容:经招商局与旗昌洋行友好协商,双方均同意招商局全部资产作价525万两售与旗昌洋行,并拟定于下月1日正式换旗过户。”
说完之后,担文把手里的合同整理好,然后将甲、乙这一明一暗的两份合同分别递给马建忠和斯米德一人一份,低声对他们说:“甲、乙两款合同的文本均是一式三份,你们双方各自保留一份,还有一份由我保存。”
马建忠接过合同,真诚地说:“多谢老同学。”
担文粲然一笑,再次提高声音说:“请双方互换合约。”
马建忠和斯米德交换了手里的合约,斯米德则故作姿态地拉着马建忠冲着报馆的记者们大秀友好。各式各样的照相机伴随着燃烧的镁粉发出刺眼的光芒,清楚地记录下了每一个场景,这场“瞒天过海,阴阳合同”的精彩大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悄然上演。
在郑观应的印象里,自己有生以来,从未在海上经历过这么大的一场暴风雨。
巨大的轮船此时就像一叶轻舟,随着风浪忽上忽下摆个不停。海浪汹涌着冲上甲板,灌进船舱,旅客们的行李箱尽行翻倒。一些忍受不住颠簸的人们不停地大口呕吐着,妇女的惊叫和小孩子的啼哭声夹杂在一起,让整个舱里乱成一片。
“出师未捷身先死。”郑观应用力扶住坐椅,冲着对面的吕成苦笑道,“看来暹罗没到,我们就要藏身海底了。”
“属下深信,吉人自有天相。”吕成一只手紧紧地把着二人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用力地抓着扶手。
郑观应赧然地说:“吕成兄弟,真对不住,这次恐怕要拖累你了。”
吕成豁然一笑:“郑观察,咱们死不了。”
“怎么说?”
“老天爷大仁大义,咱是中国人,总不能让咱喂了外国的鱼吧?”
郑观应闻言,也不由哈哈一笑:“有理,有理。要喂也要喂中国的鱼。”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风浪渐渐小了,船也平稳了许多。
轮船上的买办来到船舱,告诉乘客们:“轮船的机器坏了,正停轮修整,请大家耐心等待。”
话音未落,舱内顿时传来一片怨怼之声。
“大家不要担心,请在座位上坐好。”买办一边解释,一边安慰众人,“稍后便可一切如初,正常开行。对不住诸位,对不住了……”
“郑观察,这下咱真死不了了。”吕成摆好行李箱,冲着郑观应笑道。
郑观应说:“这场暴雨或许就是一场预兆,咱们此行恐怕是凶多吉少。”
吕成安慰道:“依属下看,咱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愿如此。”郑观应喃喃念了一句,心里那种隐隐的不祥之感竟愈发显得强烈。
徐润形色匆匆地出现在招商局的大门前。
自从招商局一案事发之后,他就变卖了手里的大部分房产和一些招商局股票,抵偿了自己挪用的公款。再加上饱受金融风潮的冲击,徐润已几近破产的边缘。面对窘境,心力交瘁的他便黯然回到老家香山静养了一段时间。
当他再次回到上海,试图东山再起之时,竟然意外地在《申报》上看到了招商局出售给旗昌洋行的报道。看到自己辛苦经营十载的商局竟然卖给了洋人,徐润的心里不禁百感交集,更有着说不出的愤懑与苦楚。
驻足在招商局的大门前,望着那块写有“轮船招商总局”六个大字的牌匾,徐润蓦然升起了一种恍若隔世的之感。十年过去了,招商局创办之初的那些事,历历在目,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心里也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各种各样的滋味,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前面的先生请让一让,别碰着您。”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徐润的思绪。
徐润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拉车的人力车夫,车上坐着一个人,正要往大门里面走,而自己站的地方,正好挡住了人家的去路。
徐润赧然一笑,朝边上挪了两步,示意让他们过去。
“雨之?”人力车上坐着的人突然充满惊喜地叫了起来,“雨之,真的是你!你何时回的上海?”
徐润闻声再次抬头,仔细一看,原来从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严潆。
见到真是徐润,严潆急忙跳下车,从怀里掏出几枚制钱交到车夫手上,便大踏步朝徐润走来。
徐润羞于见到严潆,他忙转过身走了几步,想避开对方。
严潆紧走几步,一把拉住了徐润:“雨之,你躲我做什么?”
徐润见避无可避,便一咬牙,止住了脚步,他不答反问:“我问你,商局是不是已经卖给旗昌了?”
“这……”严潆倏地一怔,语气略带游移地说,“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徐润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严潆,沉声道:“你看看,‘招商局所有码头、栈房业已售于旗昌洋行。签字当晚,‘江天号’开往宁波时便已改用美国旗帜’……这么大的事,整个上海都知道了,我又怎能不知?”
严潆接过报纸,看着那条新闻,脸色也不由变得凝重起来。
“可惜呀!”徐润仰天长叹了一声,把手重重地捶在了招商局的大门上,“真是成之者数年,弃之者一旦!”
“雨之……”严潆虽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但苦于要严守秘密,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对徐润说起。
徐润问:“姓盛的可在局中?”
严潆一怔,忙说:“如今木已成舟,你纵然找到他又有何用?”
“我就是想问问他,商局好好的,为什么要卖给洋人?他到底想干什么?”徐润一把夺过自己刚才交到严潆手里的报纸,大踏步朝招商局里走去。
“雨之,雨之……你万万不可冲动啊!”严潆急忙跟在徐润的身后边追边喊。
郑观应与吕成终于平安抵达了暹罗的孟角码头。
刚刚走下客轮,就见一位年纪比自己略长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冲自己拱手说:“请问,您可是郑陶斋,郑先生?”
郑观应先是一愣,随即便领会到对方可能是陈金钟派来接自己的人,一见自己的穿戴便认出是中国人的缘故,便忙还礼说:“正是。敢问这位兄台……”
中年男子朗声笑道:“在下郑庆裕,与先生是同宗。受陈领事之托,前来接先生的。”
“真想不到,在这他乡异国竟能与同宗兄弟相遇。”郑观应不禁面露喜色,“敢问郑兄祖籍何处?”
“广东佛山。”郑庆裕笑答道。
郑观应闻言,上前一步,情不自禁地拉住郑庆裕的手喜道:“难怪与郑兄一见如故。原来你我不仅有同宗之谊,还有同乡之情。”
郑庆裕惊奇地望着郑观应:“莫非先生也是……”
“我是广东香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