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旦赵九妹登场
这是一把黑炭色的苏制托卡列夫手枪。赵九妹吐了一口寒气,又向四周望了望,确认无人后,她缓缓地摘下头巾。赵九妹从腰间掏出一支锃亮的勃朗宁手枪……
康城通往外省的茶马古道上,有一座小镇。从马路扬起的尘土中,远远可以望见在一条小河边,伏着一片灰蒙蒙的瓦屋。从头一家直到末尾一家,全是紧紧连着的,缝隙很少。镇上的街道用石板铺成,上面有被清代独轮车、马车以及民国汽车碾出的深槽。街边除了民宅,还有一些铺面,有客栈、饭馆、布店、茶馆、药铺、理发店、水果摊……一家挨着一家,招牌林立,香气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声香色味俱全。这就是离红旗林场二十余里的歇马镇。听老人说,古代这里有官办的驿站,历代传信的差役都会在此驻足停留,换马歇脚,便得了“歇马镇”这个名字。
赵九妹的烧腊铺子在歇马镇街中间,离罗更生家的小卖铺不远,是一个双开间的铺面,门上的黑漆油亮亮的,门枋上悬着一块古香古色的招牌:
百里香。这是方圆十几里数一数二的烧腊铺子,从光绪年算起,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了。烧腊的成色和味道,虽然不能与大城市里名楼的味道相比,但在乡间山沟沟里,也算得上一道美味佳肴。
“百里香”的主人姓王,名顺之,是一个老实本分的烧腊师傅。赵九妹是他从外地迎娶的女人,据说赵九妹原本是四处跑滩的戏班子中的小旦,因为常年扮演川剧《九尾狐仙》中的“九妹”,人称“赵九妹”,真名反倒被人们渐渐地遗忘了。
前些年,戏班子在演出途中遭遇了土匪,死的死,逃的逃,整个戏班子就这么散了。王顺之在归家路中,遇上了逃命的赵九妹,两人患难生情,就结成了夫妻。一个落魄的戏子配上一个小镇市上烧腊店的掌柜,谁不说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呢?何况王顺之孤身一人,人又本分,这桩婚姻一说便成,一成便就。
婚礼很简单,赵九妹娘家没有来人,她在见面时就对王顺之说,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孤儿,被戏班收养才捡了条贱命。王顺之人老实,也没有放在心上。解放前夕,王顺之染上了肺痨病,吐了几天血,最后撇下赵九妹和这家烧腊铺子,撒手西去。
为了方便侦查,刘正制造了一个假象:林场保卫科向四周村落宣称,专案组已经破获了邓家姐妹失踪及遇害的案件,犯罪嫌疑人杨二姑被押解回县城受审,一切风平浪静。而事实上,我们在百里香对面的旅店租用了一个房间,开始24小时监控赵九妹。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没有发现丝毫线索。
在林场保卫科召开的案情通气会上,李东海说:“赵九妹每天很早起床,洗漱过后,便开始练声,唱腔很优美,可曲子老是川剧《九尾狐仙》中的那几句唱段。练完嗓子,赵九妹便喝茶吃早饭,而后就躺在阁楼上歇息,直到吃午饭。不过,赵九妹下午的行为倒很古怪。”
“古怪?有什么古怪的?”刘正问。
“无论刮风下雪,赵九妹都会到十几里外的山林里去拜神。”
“这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山区的老百姓不都有这个习惯吗?”我不以为然地说。
杨瑾说:“开始我们也觉得没什么,可连着跟踪了几天,我们发现前来祭拜山神的,除了赵九妹外,没有第二个人,不奇怪吗?”
李东海接过话:“更奇怪的是,赵九妹每天携带的供品都是满满一篮子,有店里的烧腊,有曲酒,有馒头,当然还有纸钱神符。她每天将这些食物放在祭台上,烧尽纸钱和神符后就回家。可第二天,我们发现祭台上的食物全都不见踪影,消失了。但赵九妹依旧将食物摆放在祭台上。”
“一定是有人拿走吃掉,时间还是固定的。”刘正分析道。
“那会是谁呢?”我不假思索地说,“莫非邓招娣没有死?她一直躲藏在野外,赵九妹负责给她送吃的?可邓招娣为什么要躲起来呢?赵九妹为什么要照顾她呢?”
刘正说:“我和雪峰在所谓九尾狐仙现身的地方,发现了美制烟雾弹、包裹烧腊的荷叶和烟头,这些东西证明邓招娣成仙是假,特务做戏是真,何况有些烟头还有女人的口红印,说明做戏的人中有女性。所有物证都指向同一个,那就是赵九妹。”
袁刚说:“烟雾弹这种东西,只有美国鬼子和国民党特务才使用。再说咱们这儿一直是台湾飞机空投特务的频繁区,前不久抓获过几名空降特务,莫非还有漏网的?”他转过头问,“老刘,你看下一步怎么办?是抓人还是……”
刘正说:“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赵九妹与邓家姐妹的死和失踪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要证实我们的看法成立,必须有确凿的证据。局里发来通报,城内城郊都没有发现邓招娣的踪影,看来侦查重点还是在歇马镇和红旗林场。邓招娣是死是活?这是目前工作的重点。而找到邓招娣的突破口,应该放在赵九妹身上。杨瑾和韩福祥继续在镇子上监视赵九妹,看有谁和她联系。东海领着人,事先埋伏在赵九妹拜神的山洞附近,看看是谁来眷顾这些祭品。袁刚,你陪着邓家老人,安慰安慰他们,同时看老人家身上能不能获得可用的线索。好了!行动吧!”
我急切地问:“我呢?干什么?”
“埋伏在野外,你行吗?那可是零下十几度哦!这可不比省城的办公室,苦!”刘正试探性地问我,很明显,他对我的刑侦能力是极度不放心的。
“当然行!用您的话,不会埋伏蹲点的侦查员不是好侦查员嘛!”我用“刘氏名言”以牙还牙地对刘正说。
经我这么一说,满屋人都笑了起来。
“打枪熟练不?”刘正问。
“当然!我培训时拿过优秀射手奖。”
“那好。”刘正说着就解下自己腰间的枪套,取出一把精致的手枪,“这把手枪你先拿去用。把你的驳壳枪给我。驳壳枪平时插在腰间,准星容易钩住腰带,影响拔枪速度,还会走火。何况你一个新手,寒冬腊月潜伏在野外,撞针冻着了就完蛋了。”
刘正说完,就给我演示了一遍,说:“苏联老大哥生产的枪就不同,防冻,威力大,好使!”
这是一把黑炭色的苏制托卡列夫手枪,这种手枪是苏联卫国战争时生产的一种自动装填手枪,威力大,穿透力强,结构简单牢实,能适应各种环境。抗美援朝时,托卡列夫手枪就开始装备志愿军,内地的兵工厂也从苏联引进了生产线,开始生产此型手枪,取名“51式”。省厅领导都配发了这种防卫武器,但我还是第一次使用。
“我训练时候打的是步枪或是驳壳枪,还没有用过这种手枪。”我轻声地说。
“防身的玩意儿,都一个原理,用起来简单得很。”刘正说着又把手枪的使用给我演示了一番,“这没什么,熟练就行了,不会用枪的侦查员不是好侦查员嘛!”他说完冲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将手枪递给了我。
我握着手枪,感到它散发着一股特有的冷和硬的美感,手柄上还有刘正那只大手残留的余温。我郑重地将枪放入枪套,把枪套束在腰间,连声向刘正说了几声谢谢。
临行前,刘正嘱咐我:“你同东海他们一道。注意保暖!记住,平时一定要把保险关上,如果真的有事儿,你就是打不中敌人,能打响就行,这手枪的声音很大,不但能震撼住对方,还能让四周的战友听见信号。”
我摸了摸手枪,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点了点头,没有想到老刘是这么心细的人。
这天夜里,从青江沿岸袭来的寒风在歇马镇上咆哮肆虐。“百里香”的匾额在冬天的暴风雪中,闪出死沉沉的光辉。
凌晨五点,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埋伏在赵九妹拜神的山洞附近。
山区的黎明是迷人的,挺秀的山峰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雾。渐渐地天亮了,这是一个暖和的融雪天气,到了中午时分,通向歇马镇的山路已经出现水洼了,枝头上往下滴着雪水。
我们裹着白色床单,隐没在离祭台最近的树丛里,四周全是一片雪地,从山顶流下的小溪紧贴着我们身边流过,水没有结冰,但很浅。神龛是沿着石壁在半山开凿的山洞,一尊山神像矗立在洞口,十几米下是祭台,上面有一些烧尽的香烛。正如李东海和杨瑾所说,赵九妹每天祭拜用的供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了下午,我伏在雪地里已近八个小时了。一些融化的雪水渐渐浸入棉衣中,冻得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山区的天气真是变化无常,上午还有太阳,现在又大雪纷纷了。一旦风起,就是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下得最猛的时候,眼前只能看出几米远。
“这鬼天气!冻死人!”我低声埋怨道。
伏在我身边的李东海轻声说:“习惯就好了!刚解放不久,红旗林场修建通往县城的公路。筑路部队的一个司机,在黑夜里碰上了突如其来的暴雪,他抱着方向盘冻死在驾驶室里,我们发现他时,这人脸上居然挂着一丝微笑。”
我不知道这故事的真假,但我知道高原的冬季是严酷的,在你运气不好的时候碰上了坏天气,老天爷会不客气的。“其他季节呢?夏天一定很热吧?”我问李东海,希望他向我描述夏天的炎热,也许可以缓解眼前的严寒。
李东海吐着寒气说:“夏天?上次看守所的一个战士追捕逃犯,他跑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滩上,一个不小心,陷进沼泽地里,没等救援的人赶来,连人带枪就没了。”
听了这话,我呼吸短促,脊背升起了阵阵寒意。
雪下疯了,一阵阵寒风夹带飞雪迎面扑来,令我几乎不能呼吸,无奈只好用手套罩住鼻口。稍久,全身上下就冻得刀割似的痛。我有些后悔起来,后悔过高估计自己的耐力,自作自受。我对李东海等人的镇静感到惊奇,他们与我一样,在雪地里埋伏了半天,丝毫没有寒冷和恐惧的感觉,好像他们不是执行艰巨的潜伏任务,而是古人喝暖酒观雪景般自然。特别是李东海,他在雪地中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难怪刘正说他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李东海推了我一把,递给我一瓶烈酒:“别睡过去了!小心醒不来,喝点酒,暖暖身。”
酒是当地产的苞谷酒,烈度很大,我喝了一大口,一股辣劲冲上嗓子眼。不一会儿,全身开始变暖,人也逐渐地清醒了。
“目……目……标出……现了……吗?”我望着四周白茫茫的雪花问李东海,在我看来,这种坏天气,赵九妹是不会出门拜神了。
“快看!快看!”李东海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低声说。
我揉了揉眼睛,顺着李东海手指的方向,赵九妹由远至近来到祭台前。
赵九妹在一棵松树下坐下,放下竹篮,警惕地四下张望着。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正要拔出来上膛,李东海暗示我不要轻举妄动。接下来,赵九妹的一系列行为让我终生难忘,我想应该令所有在场的侦查员都终生难忘,她的所作所为在那个时代是不可思议的。
赵九妹确定四周无人后,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拿出一块白布,一分为二,然后一手拿着一块,将它们当做川剧中的水袖,有模有样地迈动舞步,在雪地里舞起了水袖,忽而左忽而右,忽而上忽而下,口中吟唱着川剧《九尾狐仙》的段子:
“春风融融软如酥,春光灿灿红间绿,蝶儿双双花丛舞,鸟儿对对枝头呼,猴儿群群闹古树……”
赵九妹唱的正是杨二姑说的那支曲子,莫非她也中邪了,在用歌声呼唤邓招娣不成?我心头一紧,不由得将手枪掏了出来,悄悄地顶上了膛。
赵九妹唱累了,收了手,依靠在松树下,点燃一支香烟吸食起来。过完烟瘾,赵九妹吐了一口寒气,又向四周望了望,确认无人后,她缓缓地摘下头巾,慢慢地梳理秀发。接着,赵九妹从腰间摸出一支锃亮的勃朗宁手枪,不停地擦拭。从她擦枪的动作看,我感觉赵九妹不像一个登台唱戏的戏子,更像一个暗藏杀机的特务。
我正准备跃起身来,对赵九妹实施抓捕,一旁的李东海狠狠地按住了我。他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我四个字:少安毋躁。
这时,赵九妹绝望地嚎叫了一声,嘴里粗声粗气地咒骂着,埋怨着,叽里咕噜地吼叫着一些人的名字。这些人一定得罪过她,把她气得挥舞手枪,向着荒野一阵乱瞄。跟着,她又披头散发地打火吸烟,我想她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拼命地按动美制打火机,从钢制的外壳中不停迸发出阵阵火光。
好不容易才点燃了香烟,“美丽”牌香烟特有的烟草味在空中飘拂,钻入我的鼻孔中。
赵九妹吸烟的姿势让我怎么看也觉得像个男人,而不是个女人。
赵九妹扔下烟蒂,一脚踏上去,碾了又碾,我隐隐约约从踏平的烟蒂上看见了口红印。她开始“恢复”平日女人的打扮,手中握的已不是手枪,而是一面小镜子。赵九妹涂抹了胭脂口红,梳理好头发后,起身点燃蜡烛,将竹篮里的祭品一一摆放在祭台上,叩拜了山神,烧尽纸钱,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祭台,向歇马镇走去,逐渐消失在山路间。
“不抓赵九妹?她可有枪!说不定邓家姐妹的死和失踪同她有直接联系。”我问李东海。
“有人收拾她,重要的是那儿!”李东海指了指祭台上的祭品,脸上露出了淡然的微笑。
“未必真的有鬼?”我不住地打战,好不容易才把枪放进套里。哎!这个老刘!他到底摆下的什么局?赵九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难道是她用砒霜杀了邓来娣?难道邓招娣的失踪也与她有关?真若是她,犯罪动机又是什么呢?她是戏子还是特务……一个个问题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里划过,而答案却是茫然的。
一阵寒风袭来,烧尽的纸灰缓缓升到半空,在山神洞前飘动。祭台上的烧腊、曲酒和馒头,纹丝不动。
6山神洞
月光下,山神洞中晃出两道黑影,是两个匍匐前进的人。没等我们喊话,皮长坤就将一颗冒烟的手榴弹扔了进去。白色的降落伞覆盖下,静静地仰躺着一个女孩子的尸体,她就是我们寻找了近半个月的幺妹——邓招娣。
傍晚时分,雪骤然停住了,苍白黯淡的月亮从对面雪山上爬了起来,山神洞四周被月光映射得格外清晰。
忽然,一声清脆的唿哨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我顺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这是从山神洞里传出的声音。难道真有山神显灵不成?我暗自在心里揣摩着,手紧紧地握住枪柄。这时,山洞里慢慢地游离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洞口顺着石壁缓缓地向下坠落,是一条拳头粗的绳索。看来洞里有人居住,难道是失踪的邓招娣?
李东海用暗号通知了四周的侦查员,随手从地上摸了一把雪,尝了一口,又抓了一把,偷偷地擦着脸,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脑袋和鼻子使劲地擦了擦,连耳朵眼儿也没有落下,当他饮尽最后一滴包谷酒,转头对我悄声说:“醒脑的!待会好干活!”
正当我学着李东海擦脸醒脑时,他用脚踢了踢我:“快看!山洞!”
月光下,山神洞中晃出两道黑影,是两个匍匐前进的人,他们爬到洞口,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无人后,其中一个人便顺着绳索溜了下来。
从他的动作看,这是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健壮男子,手脚利落,像一头体重超标的猿猴。
“猿猴”轻车熟路,飘飘然地就顺着绳索从十几米的崖壁落到了地上。
他躬身停顿了一下,飞快地跑到祭台前,将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又咬开酒瓶猛喝了几口,然后吃了几块烧腊,打了几个很响的饱嗝。接着,“猿猴”哆哆嗦嗦地将食物装入背包,转身向石壁走去。当他攥住绳索,准备向上攀爬时,一个意外发生了:埋伏在附近的一个民兵打了个喷嚏,我们被暴露了!
“啊欠!”一声脆响,寂静的夜空瞬间变得喧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