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弗洛伊德10:达·芬奇的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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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作家与白日梦(1)

按语

这是弗洛伊德关于文学作品创作的目的、实质和心理来源的一篇极为重要的论文。他在对创作与白日梦的关系作出对比分析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种特殊的幻想活动,其目的是在幻想中实现其未能满足的愿望;这种幻想实现于作家的观念作用的三个阶段(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联络上,作家的写作技巧只在于通过转化及其伪装来掩盖自己的自我中心倾向,并提纯形式的乐趣。此文对研究弗洛伊德的美学观和文艺观具有重要价值。

我们这些门外汉总是急切地想了解——正如那位向阿里奥斯托提出类似问题的红衣主教一样——不可思议的作家们是从什么源头发掘了创作素材,又是如何加工组织这些素材,以至于使我们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在我们的心中激发起连我们自己都不曾料想的情感。假如我们向作家讨教,他本人也难以说清,即使解释了也不会令我们满意。正因为如此,便使我们对此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即使我们都彻底了解了作家是怎样选取素材的,了解创造想象形式的艺术的真谛,也不可能帮助我们把自己修炼成为作家。

如果我们能够至少在我们自己身上,或在与我们相似的其他人身上,发现一种与文学创作在某种程度上相似的能动性,那该多么令人欣慰。检视这种能动性将使我们有希望对作家的创作做出解释。的确,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是有的。作家自己毕竟也喜欢缩短他们与常人之间的距离,因此,他们一再鼓励我们相信,每一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是一位诗人。只要有人,就有诗人。

我们是否该到童年时代去寻觅富于想象力的能动性的最初轨迹呢?孩子最喜欢和最投入的活动是游戏及玩耍(games)。难道我们不可以说孩子在游戏时的行为表现俨然像一位作家吗?他在游戏中创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或者说,他是在用自己喜爱的新的方式重新组合他那个世界里的事物。如果认为他对待他的那个世界的态度不够严肃,那就错了,恰恰相反,他在游戏时非常认真,并且在上面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与玩耍相对应的并不是严肃认真,而是实实在在。尽管他全神贯注于游戏世界,却仍能很好地将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区分开来;他喜欢把想象中的物体和情境与现实世界中有形的、看得见的事物联系起来。这种联系是区别孩子的“游戏”与“幻想”(phantasying)的根本依据。

作家与玩耍中的孩子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创造了一个他很当真的幻想世界——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他以极大的热情创造的世界——同时他又严格地将其与现实世界区分开来。语言保留了孩子们做的游戏和诗歌创作之间的这种关系。(在德语中)这种富有想象力的创作形式被称之为“Spiel”(游戏),这种创作形式与现实世界里的事物相联系,并具备表现能力。其作品称作“Lustspiel”或“Trauerspied”(“喜剧”或者“悲剧”,也可称作“快乐游戏”或“伤感游戏”),那些从事表演的人称作“Schauspieler”(“演员”也可称作“做游戏人”)。无论如何,作家幻想世界的非真实性对他的艺术效果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事情往往是这样,如果它们是真实的,就不能给人带来娱乐,虚构的剧作却能够带来娱乐。许多感人的事情,它们本身实际上是令人悲伤的,但在作家的作品上演之际,却能变成听众和观众的快乐源泉。

我们在现实性与游戏间的对比上还要多花一些时间,这是出于另一种考虑。当孩子长大成人不再做游戏时,在经过几十年的劳作之后,当他以严肃的态度面对现实生活时,他或许在某一天会发现,自己再次处于消除了戏剧与现实之间差别的心理情境(mental situation)之中。

作为成年人,他能够回想起童年时代游戏时所怀有的那种认真严肃的态度;如果把今天显然严肃的工作当成童年时代的游戏,他便可以抛却现实生活强加给的过于沉重的负担,从而通过幽默的方式得到大量的快乐。

由此可见,人们长大后便停止了游戏,同时似乎也放弃了从游戏中所获得的快乐的受益。但是不管是谁,只要他了解人类的心理,他就会知道,对一个人来说,让他放弃自己曾体验过的快乐,那几乎比登天还难。事实上,我们从不放弃任何东西,我们只是用这一样东西去交换另外一样东西。看上去是被抛弃的东西,实际上成了替代物或代用品。同样,孩子长大后停止游戏时,除去和真实事物的联系之外,他什么也没抛弃。替代游戏的是幻想。他在空中建造楼阁,去创造所谓的“白日梦”。我相信大多数人都在他们生活中的某时某刻构造过幻想。这是一个长期以来被忽视的事实,因而,它的重要性也就未被充分地认识到。

观察人们的幻想比观察儿童的游戏困难得多。的确,一个孩子要么独自游戏,要么为做游戏而与其他孩子一起构成一个封闭的精神系统。尽管在大人面前他们可能不做游戏,但另一方面,他们却从不在大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游戏。与孩子相反,成年人羞于表现自己的幻想,并且对其他人隐瞒自己的幻想。他珍爱自己的幻想恰如对待自己的私有财产那样。通常,他宁愿承认自己的不轨行为和过失,也不愿把自己的幻想向任何人透露。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是他以为只有他才会创造这样的幻想,岂不知在别人那里这种创造也相当普遍。做游戏的人和创造幻想的人表现在行为上的这种差异,是由于两种活动动机的不同所造成的。然而这两种动机却是互相依附的。

孩子的游戏由其愿望所决定:事实上也是他唯一的愿望——这个愿望在他成长过程中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就是希望长大成人。他总是做“已经长大”的游戏,并在游戏中模仿他所知道的成年人的生活方式。他不必掩饰这个愿望。而在成年人那里,情况就不同了。一方面,他知道他不能再继续游戏,不能再继续幻想了,而应该在真实世界中扮演他的角色;另一方面,他意识到把会引起他幻想的那些愿望隐藏起来至关重要。如此一来,他就为那些孩子气的、不被允许的幻想感到羞愧了。

然而,你们或许会问,既然人们把他们的幻想搞得如此神秘,那么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之多呢?事情是这样的,人类中有这样一类人,他们的灵魂里有一位严厉的女神——必然性——让他们讲述他们经受的苦难,讲述给他们带来幸福的东西。他们是些神经性疾病(nervous illness)的受害者,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幻想讲出来,告诉医生,希望医生采用心理疗法(mental treatment)治愈他们的疾病。这是我们的最好的信息来源,我们据此找到了充分的理由假设。如果病人对我们守口如瓶,那么,我们从健康人的口中是不可能有所听闻的。

现在,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幻想的几个特征。我们可以断言,一个幸福的人从来不会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难以满足的人才去幻想。幻想的动力是尚未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幻想都是一个愿望的满足,都是对令人不满足的现实的补偿。这些充当动力的愿望因幻想者的性别、性格和环境的不同而各异;但它们又很自然地分成两大主要类别:要么是野心的愿望,这类愿望可抬高幻想者的地位;要么是性的愿望。在年轻的女子身上,性的愿望几乎总是占据主要地位,因为她们的野心通常被性欲倾向所同化。在年轻的男子身上,自私的、野心的愿望和性的愿望非常明显地并驾齐驱。但是,我们不准备强调两种倾向之间的对立,我们更愿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它们经常结合在一块。正像在许多教堂祭坛后壁的装饰画中,捐献者的形象可在画面的某个角落里看到,在大多数野心幻想中,我们也会在这儿或那儿的角落里发现一位女子,为了她,幻想的创造者表演了他的全部英雄行为,并把所有的胜利果实堆放在她的脚下。大家看得出,在这样的幻想中,的确存在着想掩饰幻想的非常强烈的动机;有良好教养的女子只允许有最低限度的性欲需求,青年男子必须学会压抑对自身利益的过分关注——这种过分关注是他在童年时代受宠爱的日子里养成的——以便在其他人也有着同样强烈要求的人际社会中找到可以适应的自己的位置。

我们不能认为这类想象活动的产物——各式各样的幻想、空中楼阁和白日梦——是已经定型或不可改变的东西。恰恰相反,它们随着幻想者对生活理解的变换而变换,随着幻想者处境的每一次变化而变化,从每一个新鲜活泼的印象中去接受被称为“日戳”(date—mark)的印象。一般来说,幻想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可以说幻想似乎徘徊在三种时间之间——我们的想象经历的三种时刻。心理活动与某些现时的印象相关联,与某些现时的诱发心理活动的事件有关,这些事件可以引起主体的一个重大愿望。心理活动由此而退回到对早年经历的记忆(通常是童年时代的经历),在这个时期该重大愿望曾得到过满足,于是在幻想中便创造了一个与未来相联系的场景来表现愿望满足的情况。心理活动如此创造出来的东西叫作白日梦或者幻想,其根源在于刺激其产生的事件和某段经历的记忆。这样,过去、现在和未来就串联在一起了,愿望这根轴线贯穿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