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有雨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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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苍灵(三)

“来了!”和夏喊了一声,站起来,把书倒扣在桌上,快步朝诊所走去。

玫姨也站起来,跟上去:“是诊所的铃声,有雨,我去看看。”

有雨不喜欢医院,也没有提过诊所的话题。她再次仰望漫天的粉色,倏忽心里一软,悄悄走上前,靠在小森诊所的后门,悄悄望去。

诊室的凳子上坐着个梳了两朵小辫子的小丫头,穿着莺黄色的绒衣,六七岁的样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还含着泪珠,左腿的裤腿退到膝盖处,果然有一处擦伤。旁边,年轻的爸爸正笨拙地哄着。

“有雨?”玫姨从药房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瓶医用酒精。

和夏听到声音,从诊室走来,接过玫姨手中的酒精,转身回去了。

有雨看到,和夏单膝跪在地上,眼睛里全部是认真专注,右手白净颀长的手指捏着棉签,左手托着孩子的小腿,小心翼翼地给女孩子消毒,贴上大号的、带有米老鼠图案的创可贴,然后,依旧保持着姿势,和夏微扬起头,与女孩子说话,诊所的大门开着,和夏的头发、脖颈和耳廓,融进光里,有些朦胧。不知和夏说了什么,女孩子腼腆地笑了笑,羞涩地把脸埋进爸爸的怀里。

“是摔伤的?”有雨悄声问。

玫姨点点头:“擦伤而已,不严重。”

有雨有些疑惑:“怎么是和夏在治疗?”

“这也不算是治疗了,不过,包扎、注射他是会的,简单的诊断也懂一些,只是不能让他真的坐诊去,这是个特例。”玫姨也压低声音。

“哦?”

“那个孩子,怎么说呢……嗯,简单讲,她妈妈去世之后,变得几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就像把自己内心的大门关闭了一样,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发烧,来了诊所,也不让给看病,也不知道小夏跟她说了什么,这孩子就成了除了她爸爸以外唯一能和她说几句话的人。”玫姨浅浅地说,“走吧,我们先回院子去,有事小夏会叫我的。”

“嗯。”

小森诊所不同于医院,有雨就是在这时候发现这一点的。最起码的,有雨没有产生那种一靠近医院就会冒出的深深厌恶和隐隐恐惧。小森诊所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干净,但是没有突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虽然也是素白颜色为主,比如墙壁、顶灯、被单包括医生的褂子都是纯白的,然而米黄的的木质桌椅,柜子里放着斑斓的儿童画册,淡青色花纹的瓷砖,暗绿色的窗帘以及窗台和桌角的绿植,全部冲淡了医疗地的冷肃,平添了一种温情和安心。想到和夏做医生的样子,有雨觉得医生这个职业似乎真的很适合和夏呢。

坐下来,玫姨给有雨切了一角柠檬派,说:“小夏很像那么回事吧?”

“和夏好像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擅长呢,”有雨咬一口柠檬派,酸甜馨香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来,“玫姨,有和夏这样的儿子很幸福吧。”

玫姨朝诊所那边望一眼,转而双肘支在桌上,两手十指交叉,撑起下巴,甜蜜一笑,“是啊,很幸福。”

有雨微笑回应,正要继续看书,玫姨忽然放下手,又说:“可是啊,他十三岁那一年,可是故意气人啊。”

看样子,玫姨是想要聊天了,有雨默默合上书,专心听玫姨讲:“初中时期吗?正好是青春期,叛逆是正常的。”

玫姨摇头:“他不一样,他是故意的。”但是,玫姨的声音平静,表情却是欣慰的,但是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他真的是故意的。”

“玫姨……”

“居然已经五年了,那一年,也是春天,也是满院子都是飞舞的樱花。一模一样。你瞧,这些都不曾改变。”玫姨的视线从花瓣转向有雨,声音很轻,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我接到了电话,阿岭再也不会回来了。”

关于这件事,有雨隐约是知道一些的。

那年,有雨也是高三,正如现在的和夏。

玫姨的丈夫,温岭,是有雨爸爸的战友。轻狂的少年,从入伍就在同一个连队,一起训练,一起闯祸,一起挨罚,一起立功,多年的战友情谊,对于两个人都很珍贵。后来,有雨爸爸转业回家到了一家公司,而温岭则留在这座城市,做了特警,即便隔了千山万水,两人的联系也一直没有断过。只是无奈天各一方,各自忙碌,见面次数不多。有雨还记得,在温岭牺牲之后,父母来过一次小森屿,回去之后,有雨第一次看到父亲酩酊大醉,哭得像个孩子。

“阿岭躺在那里,苍白的,冷冰的,平静的,”玫姨仰头,望着旋转的樱花,“明明只看了一眼,却那么深刻,叫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景象。”

“玫姨?”有雨不愿意戳人痛处,制止道,“难过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了。”

玫姨合上眼睛微微摇头,说:“有雨,阿岭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出现,如果他知道,是他让我痛不欲生,他也会难过的。所以,我记得的阿岭,一直是很好的阿岭。提起他,我不难过了。”

有雨显得有些诧异,随即赞同道:“我很喜欢一句歌词:‘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相遇已经足够美好,如果能记住的东西有限,那么就记住好的回忆。玫姨,你是对的。”

玫姨道:“考古学家挖出人类的骸骨,也只不过当它为历史文物,但是当我们的亲人朋友不在了,即便是尸体和坟墓,我们也会说,他是我们的谁谁谁,并且只这样承认。”

“如果还有人记得他,那么他就还不算从这个世界消失。”有雨说,“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

“故去的人是这样,未来的我们,也是。”

有雨微微垂下头:“也许吧,但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想,就算我消失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在意的。”

玫姨忽然握住有雨的手,认真地说:“有雨,辛苦和疼痛,这些感觉的存在,往往比幸福深刻,那就是在提醒你,你还活着,还要走下去。这样的事情既然遇到了,也没有办法,但是日子还要过下去,不是吗?”

“可是我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而现实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是活着,我都要很小心,如履薄冰,我想要自由地活着,没有顾虑地活着。玫姨,我觉得我一直被监禁着,而且,我看不到那道枷锁,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有雨的眼神里充满挣扎。这是她来小森屿后,第一次以这样绝望的语气,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声音悲哀。

玫姨没有打断有雨,只是握着有雨的手,静静地倾听着。

“那些道理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世界上比我悲惨的人有太多,但是我恨的是我无法改变,我挣扎过,只要我能够做的,我都去做了,但是,现实还是现实。它不会害死我,但是会一直缠着我,潜伏在身边,我每天都像生活在雷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掉一颗。我看不到尽头,玫姨,我看不到尽头。”有雨躲开玫姨的目光,声音渐渐细如蚊蝇,“所以,我想要逃掉,所以……这才是我来到小森屿的真正原因……我知道这样不好,对不起,玫姨。”

“不是这样的,”玫姨轻轻地拍着有雨冰凉的手,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而你又是智慧的孩子,你善于思考,所以你看得很清楚,所以你才会失望,有时候,人生最难不过糊涂。”

“我不能糊涂,我必须清醒地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有雨说。

玫姨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的,有雨。”玫姨给有雨的茶杯续上茶,忽然说起了题外话似的,“小森屿很安静,你可以很悠哉地过日子。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这里没有担心,没有恐惧,每天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就好了。你爸爸让你来这里,就是忘记那些恼人的事啊。”

“是,我明白。”有雨一口一口啜着茶,“谢谢你,玫姨。”

“不如这样,”玫姨灵光一现,“我曾叫你把这里当自己家。”

“是……”有雨有些茫然,不知玫姨冒出了什么古灵精怪的想法。

“不要这样了,不要把这里当自己的家。”玫姨继续说道,“把这里,把小森屿当成另外一个世界,重新开始,权当重新活了一回。”玫姨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有雨的眉间点了一下,“就这样,就像手机恢复出厂设置。”

有雨怔住了,重新开始,谈何容易?然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可以呢?瞬间,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那眉心的一点,就真的是一个初始化。有雨不自知地笑了,看向玫姨,玫姨微笑着,有雨试探着说:“现在起,是新的?”

“新的,全新的,从你上岛的那一刻开始,你只身而来,你所背负的一切,都扔在海峡对面了。”玫姨好像在念着一种神奇的咒语。

和夏早就送走了小丫头,一直躲在诊所的后门边,听着有雨和玫姨的谈话,却并没有走出来,而是靠在门边,默默思索着什么。直到听见有雨在问:“和夏怎么还没来,要不要去看看?”才打着哈欠走出来,坐回圆桌边。

玫姨和有雨说说笑笑,气氛很好。

“读书会改座谈会了?”和夏懒懒道。

“贫嘴!”玫姨把茶壶递给和夏,和夏嘟着嘴接过来,趿拉着步子,去厨房续水了。

“有雨啊,其实,我现在能够这样笑着和你说这些话,是多亏了小夏。”玫姨看着和夏离开的方向,感慨道。

“和夏?这些话是和夏说的吗?重新开始之类的。”

“怎么可能?”玫姨灿然一笑,摆着手,“语言这方面是小夏的短板,你去看看他的语文试卷就知道了。嗯,我刚刚和你说,在阿岭去世的那一年,小夏突然开始惹事气人,而且是故意的,对吧?”玫姨回到刚刚的话题,表情有些认真了。

有雨吞咽下一小块柠檬派:“是呀。”

“说实话,我不是坚强的人,一开始,我拒绝接受阿岭的事实,沉浸在悲伤里,诊所也不开了,家里的活也不干了,总之什么事都不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饭也不睡觉,躲在被子里,眼泪都流干了。”玫姨提起自己狼狈的样子,羞涩地笑了,含了一丝愧疚,“只顾着自己难受,都忘了小夏的存在。就是那个时候,小夏开始了,你说的叛逆期。”

有雨望向厨房的小窗,炉灶上在烧水,和夏靠在桌边,安静地等着。

玫姨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一天,我接到了小夏老师的电话,说小夏和同学打架,还顺带把学校前厅的玻璃打碎了。其实我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打打架,很正常啊,于是我去了学校,给老师道了歉,赔偿了玻璃,带着那个挨打的孩子来诊所,给他治疗,忙到很晚。回来之后,也懒得理他,什么都不想问,只想关起门歇歇,他却跟没事人似的,吃零食看电视,声音还开得特别响。哎呀,我真的,突然火冒三丈,把他,把他按在沙发上使劲打,一开始他还躲,后来也不躲了,等我手都拍麻了,累得不行,他嗖地跑了,我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累了一天,也饿了,想吃点东西,我才发现,家里什么都没有,空的,冰箱,柜子,都是空的。我这才想起,这几天,小夏是怎么过的?我只想着自己失去了丈夫,却忘记了小夏也失去了父亲。我当时就想啊,为了小夏,我也得振作起来呀,不能叫阿岭小看我呀。当天我就把诊所重新开门了,买了东西,打扫了家里,虽然我不太会做家务活。

“话是这么说,然而一旦空闲起来,却还是想阿岭想得难过。可是这小子,跟算好了日子似的,隔几天给我惹一次事,打架啊抄作业啊,这些他都不屑于做,你简直想象不到这家伙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鬼点子。那段时间,气急了,我会打他、骂他,每天累得什么都想不了。然而神奇的就在这里,我渐渐适应了,没有阿岭的日子。有时,小夏会无意间提起阿岭,说些以前的事儿,我开始觉得,阿岭就好像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出差去了,暂时不在家而已。”玫姨轻轻叹了口气,捋捋头发。

“玫姨,和夏是故意分散您的注意力吗?”有雨听出了几分异样。

玫姨看向有雨,眼睛闪闪发亮:“你也看出来了?”

有雨点点头,分析道:“和夏第一次惹事,可能是无意的,但是他发现了这会让您的关注点,从温叔叔身上,转移到现实生活里,他还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这可能给了他启发,那么后面惹事,就真的是故意的了,如法炮制,顺理成章。”

“不错,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这个做妈妈的,被蒙在鼓里,拿他做了出气筒。”玫姨望向厨房,“直到他初三毕业,我才从他的朋友那里知道了实情。而且,就连他开始的那一次打架,也是因为那个孩子对我、对阿岭,说了不好的话。小夏是很温和的人,按小夏的脾气,是不会因为别人的冒犯而冲动的。小夏的难过不比我少,可是我这个当妈的,却让他连难过都顾不上。”

“我想,和夏觉得,代替温叔叔照顾您是理所应当的,基于这样的责任感,和夏用他的方式守护您,小孩子的法子虽然笨拙,但是有效。”有雨想象着小小的和夏,故意惹事的样子,不禁莞尔。

“我有时会想,阿岭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就是小夏了,”玫姨眼角泛起泪花,但是她迅速用指尖抹去了,解释说,“现在都好好的,我答应小夏的,不哭了。”

“那,玫姨您跟和夏说过吗,您都知道了的事。”有雨有些好奇。

玫姨点头,又摇头:“我没有问过他,但是,他应该察觉了,我都知道了的事,因为,后来他就不再惹事了。”

“那是因为,玫姨重新努力生活了,一切恢复正轨了,和夏能放心了。”有雨说道,心里是别样的温暖。

“阿岭也能放心了。”玫姨补充道。

“是。”有雨笑着。

“所以我才有信心告诉你,有雨,你也可以,重新开始。在小森屿,完全可以。”玫姨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坚定。

“可能性……啊……”有雨低头,伸出自己的手,张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指尖。

听了玫姨的故事,有雨觉得自己心里的认同,和刚听到这个建议时的认同不太一样了。或许小森屿真的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是真的可以重新出发,找到最初的,那一份初衷。

“在说什么呢?”和夏端着瓷壶走来,给每个人续上果茶,茶杯里升腾起氤氲白气,清爽的空气里弥漫着芳香。

有雨忽然扬起头,露出了罕见的甜美笑容,虽然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和夏还是捕捉到了,倒茶的手悄悄抖了一抖。

“谢谢你,和夏。”有雨在心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