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一点点脱离身体。他的眼睛无法从病床上的白布转移,因为白布下面躺着他最爱的人。
他没有想到幸福会如此的短暂,短暂到他还来不及实现自己对她的承诺,她就已经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幻想着白布下面并不是他的小茉,他的小茉顽皮,只是躲起来让他寻找而已。
“黄先生,请节哀,我们必须将夏小姐移走。”医生为难的看着满屋子悲伤不已的死者家属,心里也无限惋惜。
“让我再和她待一会。”老四开口,眼睛依然一眨不眨的看着病床,语气冷冷的几乎可以将人冻结。医生无奈,只好摇了摇头,带着护士一同离开。
“四哥!”老八上前轻声呼唤,他的怀中搂着已经哭得无法自抑的苏棠。
“出去!”
他无可奈何,只能默默的为老四清场。就在急症室的门关闭瞬间,他突然发现老四回过头来看他,那双悲痛欲绝的眼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苏棠不停的向下沉,让他无法好好的去思考眼神中的含义。门关上了,就这样将他们兄弟永远的隔开。
老四伸出手,颤抖的将白布揭开,夏茉毫无血色的脸呈现在他面前。他坐在她身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轻轻的凑在她耳边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承担?我们不是说好的,永远不分开?为什么你要用这样的方式离开?”
他终于明白在翠湖旁,夏茉的那些话带着多少绝望,是他没看懂,否则就不会变成这番模样。
“你以为离开我,痛苦就会结束吗?不,你错了。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没什么能让我痛苦,只有你,只有你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才会让我痛不欲生。”
他说的没错,就算他的这个身体与她是亲兄妹又怎样,至少他们还可以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可以呼吸同一缕新鲜空气。或者,他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抛开一切世俗,平静的生活。可是,她没有给他解决难题的机会,就这样从他身边飞走了。
“你忘了是不是?我们已经被牢牢的绑在一起,谁也别想甩开谁。你等着我,我会马上去找你,就算上天入地,我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他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她而来,自然也要因为她而去。他对这里的一切毫无眷恋,只要有她,在哪里都无所谓。
他直起身子,四处寻找他需要的工具。突然,他发现夏茉枕间有个东西正散发出莹红色的光,吸引着他的注意。他将它拿起来,笑了,笑容带着一分云淡风轻般的坦然。他低头轻轻的吻了一下没有生命力的夏茉,毫不犹豫的拿起一把医生遗留的手术刀向自己手腕割去。鲜血源源不断的涌入红光中,加深了它的亮度。
他知道该去哪里找夏茉,她一定在那里等着他。
“将军,将军,您醒醒!”
老四在黑暗中前行,丝毫找不到方向。
“将军......”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让他觉得十分疑惑。没过多久,一束刺眼的白光向他袭来,身体的疼痛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将军,太好了,您醒了!”
他猛然坐起身来,环视四周,确定自己尚在人间。“这是哪里?”他怒吼着抓住刚才发声的那个人询问。
那人被他的反应吓住,结结巴巴的回答:“回将军的话,这里是西宁军营。将军......是否让小的唤大夫进来,您伤势未愈,必须......”他还没说完,就被老四踢了一脚,随后更大声的怒吼:“滚”,让他连滚带爬的离开屋子。
老四觉得全身无力,低头查看,才发现自己**着上身,腹部缠着层层绷带,一抹粉红沾在绷带上,让他想起皇宫里翠湖上的朵朵粉荷。
他这是在哪里?小茉在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太多的疑问催促他去找寻答案,可刚一起身,腹部的伤就疼得他跌回床塌。
门口有个人影在不停晃动,他自知暂时无法动弹,于是唤门外的人进来。来人还是刚才那名小兵,大概是他现在这个身份的贴身随从。他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从容吃着下人端来的食物,并且不着痕迹的探听到目前的状况,以及他的身份。
真是弹指一挥间,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返回穿越的那个时间段,可没料到此时已经离那会相距整整十七个年头。命运作弄,他也不再是原本的他了,他竟然附身在自己的同胞弟弟胤禵身上,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王。
可是,他的小茉去哪了?老天不断的在与他们开玩笑,希望这唯一的机会不要也是上天作弄他的戏码。
“将军,前几天收到九爷的密折,您一直昏迷不醒,小的就搁在一边了。您看。”名叫阿六的侍从谴退屋内所有闲杂人等,将一只木盒子递到他眼前。
他打开,展开宣纸仔细阅读,突然一阵悲痛涌上心头。信上写着:父不豫,箭上弦,盼早归。”
他居然忘了,忘了现在是康熙六十一年,他的父皇将在年尾结束显赫的一生。他一心想着怎么找到夏茉,还没有很清晰的意识到他又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是这封信将他猛然惊醒。他不断的在心中责问自己,内心的惶恐逐步加重。
阿六站在他身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瞥了一眼,收起难看的脸色,冷冷的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回将军的话,小的已经查出偷袭将军的刺客身份,是西宁本地的土匪。”
土匪?一帮土匪能将戒备森严的军队统领伤成这样?他刚才是有听阿六说过十四的受伤经过,在有近卫队的情况下,竟然将十四刺成重伤不说,连他的人马也被杀得没留下几个活口。土匪,他丝毫不信。
他冷哼一声,让阿六一阵哆嗦,心里寻思着将军与以往的不同。可老四没有在意他的神情,已经对整个事件了然于胸。他在历史书本上看到过,十四任大将军王时,在西宁民众心中的地位仅次于父皇,满朝皆知,他很可能将是父皇的继承人。想要谋害他的绝对不是一般的土匪,而是正在紫禁城内部署多年,意图夺取皇位的雍亲王。
他不知道如果没有被夏茉带去现代,他会不会也如同现在的雍亲王这样步步为营。也许会吧!因为他们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争夺是生存的必须。这些道理连后来的现代人都懂,他们几个又如何不懂呢?只怕形势会比现在激烈百倍。
老四不竟感慨。他的确是幸运的,跳过了异常残忍的那些年,跳过了那些他内心不期望发生的事。可是未来呢?是否有更多他无法承受的事发生?父皇的生命不可挽回,这是上天早已注定的,他想阻止都力不从心。雍正的即位,他也许能够干涉,但是如此一来便会改变历史。夏茉曾经说过,如果历史改变,那么将来的一切都会改变,很多有关联的人会消失,很多有关联的事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下去,无法预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也许他还留在现代的那些兄弟们都会因此真正的消失在时空的洪流中。
小茉,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开始疯狂的想念她,想从她那里找到些许慰藉。她真的和他一样来到这个朝代吗?他一点都不敢确定。他用同样的方式追随她而来,却没想到还是将她追丢了。如今茫茫人海,他究竟到哪里去寻找她呢?
一道灵光闪过,脑子突然清晰起来。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夏茉是在紫禁城中,这一次她会不会依然回到那里?这个想法让他觉得信心大振,几乎想即刻起程返回京城。无奈身上的伤阻止了他的冲动,不得已之下只好等伤养好再动身。他不想去理会父皇是否将他招回,历史已经明确的指出,他被招回已经是新帝登基后的事了,那时大局已定,回去也只不过是见父皇最后一面,以及开始长达半生的悲剧。
他回来了,却变得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因为预知的束缚,因为无法抛下后世的兄弟不顾。难道他真的就要这样在囚禁中度过一生么?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倒不是对那个位置心存眷恋,而是不甘心失去自由,在别人的掌握下苟且偷生。如果他能找到夏茉,还可以忍受,如果没有找到,他的回归还有什么意义?
养伤的这些天,他不断的思考着这些问题,心在左右摇摆,举棋不定。九弟的密件一封一封隐秘传来,让他对紫禁城内的事了如指掌。如今最得意的不是他这个战功累累的大将军王,而是一贯铁面无私的雍亲王。康熙病重期间,他经常伺候左右,喂食喂药,好不殷勤。
老四忽然想起后世人关于雍正登基的传闻:弑父改遗诏,不由心惊。他可以将皇位拱手相让,可他决不能让那个人对自己父皇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而且还是以他的名义。
他不顾还未愈合的伤口,不理阿六的反对,趁夜快马加鞭赶往京城。一路上风餐露宿,心中有两个信念支撑着,一是要找到夏茉,二是要阻止那个真正的黄家人谋害他的父亲。他知道一直有一队人马跟着他,一路上也起过几次冲突,结局都是以他的逃脱告终。这些人是雍亲王的手下,他心里十分明白,却一直不理解,为何他会对自己同胞兄弟狠下毒手。在现代时,夏茉的一句话让他印象颇深: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们五个相依为命了,不管以前是怎样相处,来到这里都要相亲相爱的生活下去。黄家的五人难道不明白这一点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的自相残杀?权力,皇位,真的如此引人注目?
他的不理解,他的疑问看起来有些好笑,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皇权的确引人注目,别说王臣将侯,就算是父子兄弟都可以为它斗得你死我活,鲜血淋漓。他从来没有过的厌恶,厌恶自己竟然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痛苦是唯一可以表诉的心情。好在他遇见了夏茉,他要尽全力找到她,然后带她一起远离这个肮脏的地方。
耳边又传来不正常的风啸声,他知道他们又查探到他的踪迹了。此地离京城不远,大约再有几个时辰便可抵达城门。他忽然不想再躲闪下去,坐在原地等那群黑衣人将他包围。他该先去会会他,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一众黑衣人见他如此气定神闲,不由有些吃惊,提着刀围住他不敢妄动。老四站起身来,望着京城的方向,冷冷的开口:“我独身一人,带我去见你们主子。”
为首的黑衣人显然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向身旁一个人使了眼色,回头恭敬的对老四说:“委屈十四爷在此等候。”
他不再与他们废话,重新坐下,拨撩着火堆,怔怔的盯着火光出神。
小茉会在哪里?
天色渐渐吐白,老四一晚上都没有休息,闭着双眼想着夏茉。虽然如此,可他心中还是紧绷着一根弦,留意着黑衣人的动向。他不害怕那个人再下杀手,他不会那么笨,让其他皇子,特别是老九他们有把柄可抓,但是他依然要警惕,万一事情有变,马上逃开。他的这条命要留着寻找夏茉,不可有任何闪失。
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他张开眼,只见一辆马车迎着朝阳向他们驶来。他的嘴角稍许上扬,似笑非笑,拍了拍衣袍迎上前,丝毫不理会身后错愕的黑衣人。也许他们很奇怪,他与以前的十四爷一点都不一样了。
他有多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熟悉的气息?虽然离开只有区区半年,但对于他来说恍如有几百年那么久。可不是几百年么?也就那么一会工夫,他就穿梭过几百年回到自己家中。
门楣还是与他离开时无异,只怕内里大了许多,原本四周还能看见一些建筑,如今都被高高的围墙圈起,张扬着地盘的庞大。他十分怀念初到现代时居住在夏茉那所小公寓的情景,温馨,惬意,是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感觉。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的他还如何能够回到这种状态,如何还能融入这样的生活?
他被管家直接带入书房,里面却没有人,只有书桌上平摊着一落公文颇引人注目。他慢慢踱步过去,心中暗想:他也算是辛勤之人,为国家的确做了些实事。只不过,这些事竟然沾满了血腥,自己也在后世留下一身骂名。究竟是值还是不值?这个问题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门口传来脚步声,老四转头。他面对了二十几年的脸疲惫苍老的出现在眼前,一时有些恍惚,回不过神来。来人也定定的看着他,不言不语,眼光深邃,似乎已经注意到他的不同寻常。
“十四弟,你可知道没有圣旨擅离职守是什么罪?”雍亲王如炬的眼光在老四淡漠的注视下也不得不收回,趁着入内的空挡,轻咳一声又严肃起来。
老四收敛心神,努力将那种怪异的感觉抛到脑后。他直接了当的回答:“我不是你的十四弟,也不是你黄家兄弟。”
雍亲王顿时脸色煞白,不可置信的瞪着他说不出话来。老四缓缓走近他,将书房的门合上,背对着他透过纸窗看向窗外朦胧的影象,接着说:“我是谁,你应该知道吧!你派人杀害你的弟弟,让我有机可趁回到原本属于我的家中。”
雍亲王的脸色又惨白几分,却也没有惊慌失措,显然是这么多年的打磨造就他这般处事不惊的性格。他会是小茉的亲哥哥吗?老四转过头来忍不住想到。
“你是我?原本的我?”只听见他喃喃自语,有些落寞的走向一张椅子,失神坐下。“你是来讨回你的一切?”
老四沉默着,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卷。那是父皇的画作,他幼时因为学业进步奖赏给他的礼物。是不是来讨回这一切?他一时没了主意。
“你可知......”雍亲王突然开口,却只说了一半便停下来,眼中突然怒光一现。
老四没有错过这个细节,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可以将他秘密处死之类威胁的话。他不怕,他有把握在他出口唤人前掐上他的脖子。他现在年轻,对手老迈,他的武艺精湛,对手也许手无缚鸡之力。多么讽刺,他竟然会想到对自己的身体动手。
可惜他想错了,雍亲王根本没有这个打算,他开口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一件他觉得不该让他知道的秘密。
“你究竟想如何?痛快些给句话。”
我究竟想如何?老四再次问自己。要他不要谋害自己的父皇?要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兄弟?要他不要篡改遗诏,正大光明的争取?可笑,也许他心知肚明,对方也心知肚明,这些是历史所向,更改谈何容易?也许他也熟知历史,所以这样去顺应它,沿着历史早已定下的轨迹走下去。
“我要见皇阿玛!”他没有袒露自己的心思,折中表达自己的愿望。的确,他需要进宫,需要确定父皇的身体状况,需要去宫中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雍亲王一阵嗤笑:“天方夜谈。你现在出去谁不认识你是大名鼎鼎的大将军王,皇阿玛没有下旨,你根本不能踏入京城。怎么?难道你是来逼宫的?”
逼宫?说得真好!究竟是谁要逼宫?老四顿时有股无名怒火燃起,一把揪住雍亲王的衣领,逼问:“这么说你已经准备好了要逼宫?休想,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
他眼中的人影顿时有些心虚,害怕他一时不冷静断送掉自己的性命。“你别乱来,你进宫想干什么?就算你想对康熙说我们的这种经历,你认为他会相信吗?你现在在众人眼里只不过是十四阿哥,而非四阿哥。我才是,只有我是。”
雍亲王吼完这些话,有些气喘吁吁。他的年岁也不小了,最近还忙得翻天覆地,身子本来有些疾病未愈,就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吓弄得恢复不过来。
老四松开手,望着自己这个身体,又是一阵悲哀。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快速的从他身后将他紧紧抱住,哽咽声随后传来。
“老四......”一声轻呼,让他犹如被雷击中,呼吸在那一刻停止,天地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