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鹿镇地处山郦,却也发展成工业重镇,所以虽处偏僻,也却有新旧交融的别样风貌。离了街道,进入民居,多数青砖青瓦的低矮房屋,纵横交错,杂乱无章,路面上水陌横流,垃圾遍地,各种电线混乱地缠绕在房檐下,偶尔有行人从巷陌中走过,还有认识老两口子的,和他们打声招呼。
说起来梅鹿镇在卧牛山南坡,人口紧密,阳罡之气充裕,又有卧牛山仙气镇守,应该不会有魑魅魍魉出没。不过也难说的很,这里地处山涧腹地,山川草木,水泽精怪也难免是有的,跟王庄罔象一样,有游离于群体之外的奇怪生物,也有可能寄身于人身上。也比如像辛追这样的涿类,大千世界并不常见,只是机缘凑巧,被带到人界中来。还有一种情况,如果一种精怪因为某种原因突然离开原来的地方而迁徙移动,所到之处,将会造成大规模的瘟疫和死亡。碰上这种情况,就必须找到源头然后清除,才能保证死亡不会蔓延,这个和现代的医学理论流行病学非常相似。
我们对老者家中的判断最初也是基于五饼之恩,我被雨来数落了一通之后心生惭愧,这才想到老者是否有什么困难,帮他一帮。大凡穷苦人家,总是会有个三灾六祸,各家的状况都不一样,也不是说只有老者家才有不顺,都有不顺,我们也没有能力都帮得到,也就只好随缘而定了。
我有心帮他,自然就能发现他的问题来。天地有阴阳,人也是一样的,阴阳相生相克,缺一不可。邪物寄生在人体之中,吸收人体阴气,人缺了阴气,阳气必然大盛,口秽,目赤,脾气暴躁,阴气一旦用完,必得暴病而死。反之,沉疴不去,遍体生寒,必致郁郁而终。我观老者,面红耳赤,脉象逆流,声线残破,面上虽然温和,是个良善之人,可是言语神色时有不耐,必是肝阳上亢,内焦所致,阳焦而阴损,那家里有不顺心的事吗?
所以并不算我有什么神机妙算,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世,有此想法,我在壶口洞天的几天里就已经拜访过这二位老人家的家庭了,才知道老人家的家里有病人,这才和雨来推演了一下这个故事。老头一听,果然以为我们是神人,对我们倾佩不已。
''既然你已经知道老人家家里的情况,你施以法术顺手帮她治了不就完了吗?神不知鬼不觉,做了好事还不留名,可是你这样大张旗鼓,劳师动众,难道是想让人家感谢你吗?''雨来对我的所为不是很满意,使用音姬蜜语对我说:''大家都忙,你却为一点虚名,耽误时间,实在是不值得。''
''上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为她家解除疾患,只是如今世道不昌,人心不古,二位老人穷不屈节,古道热肠,我须要世人知道好人有好报的道理,这样才有人效仿,多行善事,这样世间才美好嘛,不然善举失寡,都让我们来做,世间不幸多多,我们又怎么能做得完呢?''这和商鞅变法是一样的,如果做了好事的人长期得不到回报,好事就没有人愿意去做了,所以见义勇为而得不到奖赏的,或者是学**不留名的并不值得推崇。
''都什么年代了,你的脑筋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迂腐!''雨来白了我一眼。
''有些价值观是亘古不变的,一万年也是如此,世人愚昧,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世间道德堕落,乱想丛生,人心充满困惑,唐长老去西天取经,不就是为了解脱世人困惑的吗?我们既是修道之人,难道还不如一个凡人有觉悟吗?''我这一阵子生理期,愤世嫉俗,老是想逮人批评,遮月辛追已经被我削过了,我趁此时机也削一下雨来,让她长长心。我们长了脑袋,是为了明辨是非,我们长了嘴巴,要能讲出这世上最好的道理,别以为你没读过书,就可以不用讲道理,就可以任意妄为,世间最伟大的道理从来都没有变过,变的只是人心,是你自己变了而已。
雨来知道我这人看似柔弱,却十分认死理,说三天结果也不会变,干脆不跟我说了,于是瞪了一下眼睛,囊了一下鼻子——哼!
回去的路上,二位老人的描述也和我们说的故事差不多,女子是二老的小女,上面还有一姐俩哥哥,都已经成家,家庭光景一般。最小的丫头三年前突然得病,卧床不起,几经治疗,也无甚效果,巫医神汉,草头方子也都试过,没有作用。常年卧床,人已经面容枯槁,虚弱消瘦,随着老人年龄增加,往后照顾已经力不从心,心力交瘁,听我们一说,顿时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恨不得我们有起死回生的法术,了了这个心病。
天色已过晌午,别家都已经吃过饭了,老头非要给我们张罗着弄饭菜,半路上去谁家谁家买卤菜,买白酒,给儿子闺女打电话,说家里有事,让他们赶紧来一趟,有住的不远的,就传话通知,让回家来给小妹妹治病。老头摸不清底细,大概怕遇上骗子,所以还是让家人亲戚过来见证一下,别又被骗了。卧牛山虽然名声遐迩,但那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卧牛山云霞道观早已破败残垣,只有一个本地老头貌作道士打扮,守着道观,这个道观在很多年以前就因为某种原因被毁坏了,一直也没有重振。
''哎呀,你们看,这说了半天,还没有请教几位仙道法号?''老头把我们让进屋内小坐,端上茶水,这才询问我们来历,如果不是听我们说,他怎么看我们也不像道士,像方士还说得过去,江湖郎中靠谱。
''在下横贺王村的白行圭,这个是本村的遮月小姐,不是法师,这位是卧牛山雨来!''我逐一介绍。
''啊,久仰久仰!看来几位具是得道高人,一看就是气度非凡,不是一般凡人可比。''老人还是客套,并不让我们急着给闺女看病,看来是要等到来了家人,才能了解仔细。
虽然受到了怀疑,我们也不以为意,普通人是这样的。既然是要等吃了饭在看,我们客随主便,随便攀谈了起来。十几二十分钟,几家人果然骑着自行车来了,大大小小来了十几个,哥嫂侄子外甥什么的,每一个逐一寒暄,雨来已经显得十分不耐——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来,大人说笑,小孩哭闹,是要开家庭聚会吗?
治病救人不是小事,像姑娘这种病更加难治,不是喊一个道马子来看看就能治好的,所以人家听后难以置信,有所顾虑,盘一下道在所难免。老三是男子,还没结婚,在外面做着小生意,为人精明,见过世面,也不相信我们这一套,没见过,吃饭的时候上来就想考考我们。
举起酒杯,给我先敬了一个酒,却没有喝,也没放下,口中说道:''天王盖地虎。''
吃着饭,喝着酒,你别说雨来心烦,我也心烦,俗人就喜欢这一套。我先干了:''宝塔镇河妖!''
''莫哈莫哈?''
''正晌午时说话谁也不腰疼!''我摆了一个干练的造型双手倾杯,杯口朝下——我干了,滴酒不剩!
''脸怎么红了?''
''容光焕发!''
''怎么又黄了?''
''你小爷我防寒涂的蜡!''
雨来终于忍不住噗兹笑出声来,又觉得不合适,咬住嘴唇忍住,脸一惊憋的通红,于是又扭过脸去,手捂着肚子,忍俊不禁。
我白了雨来一眼,挺好的气氛被雨来破坏了,老大开始发话,他面对着老三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唉唉唉,老三,你那说道什么呀,亏你还上过高中,你向道长讨教问题也该说些有水准的话,你那说的跟这个不搭。''
''……那别的咱也不懂,能怎么讨教?''
''这个你就不懂了,我们应该请教这个道,所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唉,应该这么说,就是内行,啊这个……应该怎么问呢?''老大起了个头,但是接下来又不知该如何发问,只得抓耳挠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雨来忍住笑,呼了一口气平静一下,然后面色微禀:''二位先生博学多识,口吐莲花,让人十分佩服,你们既然要切磋交流,本人就在旁边为你们斟酒助兴如何?''
雨来这可就过了,我们是来驱邪的,不是来三陪的,我们堂堂大仙,驱个邪至于沦落到此吗?遮月反正无所谓,有雨来在,她到哪里都不是主场,不如落个謦吃謦喝,好玩的很,关键她还有辛追要关注,没功夫想别的。
''啊,这个怎么敢动劳仙姑大驾?''老大讪讪一笑——要说请仙姑做法,这几年也有多次了,每次也无非吃吃喝喝,演一出戏,这都习惯了,也就是为了老人还愿,谁还能指望治好一个瘫子呀?
''无妨无妨。''雨来笑笑,却并不起身,而是从身后的台子上拿过来一张学生用纸,双手微动,已经撕出了一个纸人。
速度之快,我倒不觉惊奇,以她的幽冥鬼针手法,这个都算慢的。雨来撕出纸人,往桌子上一放,在往纸人身上吹了一口气,纸人已经跃然站立,在桌子上走动起来,踩过盘子走道老三的跟前,''嗨''的一声运气抱起了酒瓶子,先给老三倒酒。
寻常百姓,难得一见此奇异景象,一桌人惊嗬得纷纷站立起来向后退,只有我们和老两口子还敢坐到桌子上。老两口此时眼放光芒,才相信这次是真的,真的遇上神仙了!纸人也没停下来,一路倒去,很快桌子上的酒杯都被它斟满了酒,然后再次回到雨来的前面,躺在桌子上,再无声息。
她在这边显摆完了,遮月也跟着显摆,手往桌子上一磕,桌子上斟满的酒和碗里的红糖水就被震飞起来,一红一白两股水形成两条阴阳八卦鱼在桌子上放游动盘绕,景色奇异,不足以用言语形容。
一众人等站在屋内呆若木鸡,好半晌没回过神来,还是老头明白,立即起身抱拳作揖说道:''仙道法力高深,我等有眼无珠,冲撞了神仙,还请收了神通吧!''
遮月依然不说话,伸出手,中指虚弹,红白两股水已经迅速雾化,飘散在屋内,空气中立时有一股腥甜和浓烈的酒味——唉你说这傻丫头跟谁学的这一套?表面不动声色,出手一点不含糊,肚里边鬼着呢,补刀的水准很高啊!
''小小障眼法,彫虫小技,不入各位法眼,既然各位瞧不上我等,我们还是告辞了。''雨来淡漠的说道。
''神仙息怒!犬子无知,得罪了神仙,我给你道不是了!''听说我们要走,老夫妇慌了神,老头急忙站起来拦住雨来鞠躬塌背地给她道歉。看老头平时也是个脾气很硬的人,这时又转过身对他那些儿孙呵斥:''就你们也配和神仙喝酒论道?丢人现眼,都出去!''
老头说完话,一大帮子人呼啦一下全退出了屋内,站到院门外等候调遣,吃惊的表情不言而喻,也不敢在多说一句,私底下还是忍不住多说两句。
''什么来头呀?本地没有这样的高人呀!''
''不是说了吗?山上下来的雨来上仙?''老大说。
''山上不就一个非僧非道的糟老头子吗?在山上多少年了,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仙姑,刚派来的?''老三说。
''这里边的事谁懂?她是这么说的,自称卧牛山雨来,那不就是本地人吗?''
''卧牛山雨来……?''老三想了想,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卧牛山雨来……啊!''
''……怎么了老三,踩你尾巴了?你瞎叫什么呀?别把神仙惹烦了,等一下又是事儿!''老大受了窝囊气,没处发作,这会儿蹲在地上心情郁闷。
''我的妈呀!怪不得几个人这么扎眼呢?我听说了,他们是横贺王村的雨来上仙,就是在王村杀白僵的那位,杀鬼的呀,不得了!这下咱妹真有救了!''老三这才突然想起来。常在外面跑,耳目灵通,信息闭塞的时代,消息都长膀子飞,经过添油加醋,雨来这个人早已经变得神乎其神。
''是啊老三,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像。''老大复又站了起来:''那都别傻站着了,都排好队,两边站好,等着吧!''
一家大小这么一合计,赶紧都站好,等候神仙调遣。镇上的人,也都是以村为单位的住户,这个村那个村的,组合到一起,也就变成了现在的梅鹿镇,附近的三五里住户也都认识。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听说横贺那边来人了,要给这家作法驱邪捉妖,纷纷停下来看人闹,不一会儿就把窄窄的巷道挤的满满的,议论声不断传来,也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知道我是雨来上仙的徒弟。
这个民间中邪,看似很严重,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法师来说,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就象现在的医生给病人割盲肠一样,小手术。雨来脾气傲,你说就这么点小事情这家人还不放心,问三问四,她能不烦吗?我是觉得雨来也有点过了,平民百姓,和我们的认知不一样,世界观也不一样,人命关天,自然要谨慎一些,顾虑是免不了的。
消了气以后,我们酒也不喝了,饭也不吃了,先把桌子这些都撤了,人员都请出去,包括遮月也出去,世上有些事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她小小年纪不看也罢,不然以后这世上又少了一个清纯的姑娘。老太太留下,帮忙照顾孩子。我留下来,帮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