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别离
芸香听说不能回家过十五,再加上要把手上这点儿金银换出去,心里更是焦急,忙问:“这是不是要打仗啦?”
守义长叹一声,说:“这话不好说,东北这眼见着就要打起了,咱们这儿还不好说。”说完又看看炕上剩下的一些银元,对她说,“你不行再藏上十几块大洋。换金圆券好说,怕的是真打起仗来,这些都没用了,首饰更是招贼的,换了就换了哇,换了钱就去买东西,能买上啥买啥。”
芸香一边听了点头,一边更是觉得这仗马上就要打起来了,顾不上管这些钱财了,急虎虎地问:“你呢?也得上阵了?”说着眼圈都红起来。
守义自嘲地笑笑,说:“真要轮到我上,那可就真是打得没人了。”说完就倒了水自己去洗涮了,上炕掏出一张报纸展开看起来。
芸香也上炕来,先拿过十块银元,放到一边,瞧瞧觉得什么也干不成,又放过去三块,接着一件件地挑挱这些首饰。戒子舍不得、耳环也挺好、虽然现在不盘头了,可簪子也是点儿好东西,当初可是请最好的银匠给打的,一时间拿起这个放下那个,眼泪也都涌上眶来。狠下心,闭了眼,拿布一卷包,绾了疙瘩扔到一边去了,自己也倒在炕上,窝着不言语。
不多时,日头已经西下而去,当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后,屋里暗得也该点灯了,却静的可怕。不知什么时候,被带了一边睡着的喜顺醒了,见屋里黑黢黢的,也没有一点响动,心里害怕“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守义“啪”地一声把报纸合住摔下,说:“睡啥呢睡!也不管管你儿子!嚎(哭)得人心烦!”
芸香闻言忙地起身,躺的时候也没注意,现在半个身子都是麻的。她抱过喜顺一看,原来是尿湿了,赶紧给拿了块干净的尿戒子(尿布)换上,又抱在怀里奶上,这才安静了。两人也懒得点灯,守义直接拉过枕头躺下睡了,肚上扇(盖)了个被单子;芸香心里没好气,也不想说话,打发着(哄睡着)儿子安顿好了,自己搂着被头子抹眼泪,“这离乡背井的,也没个商量的人,这要换金银连个准备都没有,立刻就要换,逼命呀!”心里一阵埋怨,“自从嫁过来,轮共(一共)也没享几天福,就是跟上担惊受怕了!虽说赶上这灾荒年份没办法,可这连嫁妆都明叼(抢)的世道也真是没听说过。说评书倒古的也没见过这世道!”她越想越伤心,眼泪也止不住往外涌,整个被头儿几乎湿透了。她又想起家里的父母来,“大大(爸)在家也不知道咋地(怎么样)了?这小本儿买卖难呢!家里头本来也没啥值钱的东西,这一换,更啥也没啥了!婆婆一个儿(自己)也不知道咋弄呀?铺子里的货也不知道能不能看过来?”思来想去,又觉得男人除了自己的事万事不操心,家里的生意从来不过问,出了事老是说“甭操心”,真的能不操心?现在儿子也有了,就算不操一个儿的心,孩子的事儿总得要管呢哇!
就这样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她才浅浅地睡了,天没亮就怎么也睡不着了,起来也不梳洗,坐在炕上想这几块想留下的大洋该怎么藏?攥在手里一气,塞进袖里一气,搂到怀里一气,银元都捂热了,还是没想好,猛然看见窗台上有把剪子,又回头看看炕上这几个枕头,最后将目光落到儿子枕的绿豆小枕头上,轻轻从他头底下抽出来,把上面的针线拆开了,豆子倒出来些,把银元一枚一枚放进去,抖抖顿顿,再次把枕头装满,细细缝好。
芸香拿了这个沉腾腾的枕头本想再放回去,可又怕一个不留神被人看出马脚就不得了了。转身开了炕柜的门,把枕头放进去,又取出个装了小米的拿出来,把柜子锁上。她拿着这个枕头轻轻放到喜顺的身边,觉得自己总算是为家里留下了一点儿应急的东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刚开始换了金圆券,物价是平复了许多。可好景不长,因为物资短缺的根本没有解决,没过几天这金圆券也变得像法币一样,什么都买不到了。城里的人每天都在排队等着买每人限量供给的粮食,天天都有饿死街头的人。一时间民怨沸腾,老百姓因为吃不上饭而骂娘。紧接着东北失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东三省就全境解放了,城内更是人心惶惶,都说这下可要打到家门口儿了!
天气渐渐转凉,夹袄已经上身,守义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到了立冬这日,他难得地居然穿了一身军服回家来。芸香心里暗暗一惊,除了相亲和照相这两次,她是没见过男人穿军装的,这次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直通通跳个不停,接过他的衣裳,忙用衣架子架起来,用掸子把上面的灰尘掸掉。强笑着问:“穿得这么正儿八经,这是有事儿呢?”
守义难得地没有发脾气,解下武装带,丢在炕上,抱起喜顺扎了扎他嫩嫩的小脸,孩子哇哇叫着不让他抱,扭来扭去地在身上滚着。他无奈地放下儿子来,上炕坐下来,叫芸香:“孩儿他妈,你过来,跟你说个事儿。”
芸香见他这个样子,比平时回来踢凳子不说话还感到紧张,忙快步走过来,上了炕把喜顺抱在怀里紧紧搂住,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守义见她这么紧张,摇摇头叹口气说:“甭吓得慌,看把孩吓着的。你也见了,换了这身衣裳,这是要行军了。天明就走,我们厂整个都要搬走。你们娘俩就先在这住着,家里这些日子囤的粮也差不多够吃个半年。我走了以后,过上几天把那两个雇的人也都撵了回去哇。这时候给钱不如给粮,一人给装上三斤面,让的长点儿。”
芸香听到这儿,心更是提到嗓子眼儿了,赶紧问:“咋不让我们也跟着去呢?这要是有个啥?”说到这儿,她也觉得不吉利,赶紧咽了话头儿。
“这也没啥忌讳。这仗是肯定要打的,迟早的事儿。”说完他又略微沉吟了一下,接着说,“要么二板妈先留着,跟你做个伴儿。万一真打起来,家里一个照应的人也没有也不行。”芸香闻言赶紧点点头,“那就先留着。”说完加重了语气又嘱咐,“要是真打起来……这儿也有驻军,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你可不敢正打的时候往回跑!要回家也得等打完了,或者是有人来专门安置你们这些家眷的,千万记住不能乱跑。”
听了这些话,她又渐渐安定下来,点点头说:“你好歹也算是个官儿,这总不会没人管了。再说,我可听说过,你们司令可是个能打胜仗的,日本人都不怕!”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守义听,不如说是在给她自己壮胆。
“你个女人家就甭操这个心了,安安心心在家守着,只要那边一安顿下来,我就想办法接你们娘俩去。”守义也觉得心里有些对不住媳妇,总是这样留下她自己走了,现在更是有了孩子。以前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也就罢了,现在有家有媳妇有儿子了,怎么也得担起这个家来。想到这里,他又说:“你放心,我肯定会回来的!给下碗面去哇,但愿一路顺顺儿的。”
芸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里闷慌慌的,忙擀了面条下锅煮起来,本想给跌(煮)颗鸡蛋,可巧家里吃完了,今天鸡也没下新的。只好切了葱花调上酱油,把腌了没几天还满是生菜味儿的烂腌菜夹了一小碟子端上来。
吃过饭,两人早早收拾了就睡下了。别离在即,似有千言万语却有口难开,两人默默相对却一夜无言,直到天亮,守义临出门前,才好不容易蹦出三个字:“你放心。”说完便匆匆走了。
芸香早已泣不成声,以往几次别离,从没有这回这么提心吊胆,总是觉得肯定能回来,这一次却是这样的心惊,一句“放心”怎能放心?一时之间,愁肠百结,却又不敢表现的太过悲伤,依旧每日照常过活。不过是以孩子大了不需要做精细的饭食为由把厨子打发走了,二板妈却几乎每日都留在这里陪着芸香,过得也不算辛苦。
守义走了还不到一个月,第一场冬雪还没有完全消融,冰也不过就结了薄薄一层,张市就被围上了,每天都有往出跑的人,城里的粮食也越卖越贵。虽然不缺吃的,可芸香从来没有这样胆战心惊过。平城被围的时候她也在这里,虽说有些害怕,到底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像现在有了喜顺,这带上个孩子,回家也成了一种奢望。以前从没真切地感受过围城是什么感觉,现在可真知道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几乎每天都要去联络处门口转转,看能不能碰上个熟人,打听打听守义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