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驼队
出了武定门,一路往北,遥遥传来“丁当……丁当……”的驼铃声。
“也不知道是哪家驼队回啦?”车马店号称“跑断腿”的小三儿一壁嘟囔着,一壁又眯着眼往北瞅了瞅,“风这大也看不真么……算算,许是童家的驼队?”
“是呢,上午就派人传过话了,是童家的驼队!”巡城的大郝接着话茬。
“不早说,白在这瞅半天,掌柜还等着信儿呢!”三儿一跺脚,就听得大街上“童家驼队回来了!童家驼队回来了!”
“妈!妈!童家的驼队回来了!”芸香跑着进了上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上次……答应我的羔皮筒子,我要做坎肩!”
“个疯女子!眼看要聘(嫁)的人了,没有一点儿样子!应承(答应)你的肯定给你买,在这疯,看聘不出去的!”肖婶子嘴上虽凶,手上却从襟下解下一串钥匙,踮着小脚往衣箱边走去。开了铜锁,摸出两块银元,塞在芸香手里。突然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身穿半旧长衫外套马褂的中年汉子,正是肖掌柜。芸香一愣,低了头,把钱攥得紧紧的,生怕一个不留神钱就从手里蹦出去似的。肖婶子却好像啥也没看见,三两步上了炕,拉开梳头匣子,篦起了头。
肖掌柜“嗤”的一笑:“再给一块!今年皮子贵,看不够的,顺便给你妈买把新篦梳。手上的这个齿儿也掉好几根了。”
“谢谢大大!我回来给你烙馅饼!”
“还是大女儿会心疼人!等下回有人去北平,给你到瑞蚨祥扯上缎子,做个缎坎肩!”肖掌柜笑嘻嘻的把烟袋放到炕上,“去吧。晚了看没瞭头(挑头)的。”
“哎!大大等着,今儿我上灶……”话音还没落,芸香早就挑帘子跑出了门。
出了门,远远看去,就见童家铺子门前人头攒动。童掌柜笼着袖子高声吆喝着:“今儿个点货,暂眼下不能卖给各位老街坊。可以在柜上先登记,明儿个交钱取货!春起下了定的,黑夜入后宅寻我!”一面吆喝,一面指挥伙计从骆驼上卸货。
芸香看这情形,知道今天是买不成了。当下便放慢了脚步,拿了架子慢慢走到铺子里,朝柜台上喊了声:“给我记上,上好羔皮筒子一张,明儿个取!”
“呦!肖家姑娘来了!今儿对不住了!多担待!旁的不要?”账房胡先生抚着稀疏的几根胡子笑咪咪地招呼道。
“差点忘了,再要把篦梳,要红漆描金花的!”芸香点着头,“一定要上好的!可要记下,这可是我妈要的!”
“放心!放心!必不会错!”胡账房向芸香招招手,“不去吴家看看?也有些日子了吧?你二妈可是问过几次呢?”“今儿也买不成了,正好没啥事,这就去呀。我二妈没说啥事?”芸香绞着手里的帕子,拧着眉问道。
“没说么,你去哇。吴家的事哪有不好的!”
“可别跟我妈说!”芸香掖了帕子,盯了胡账房一眼扭身走了。
“放心……”胡账房又坐回柜上,摇摇头叹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话说童掌柜在门口招呼了一番,便嘱咐伙计小心卸货,自己向后宅上房走去。走到西下房门口,抬眼看了看黑凄凄的屋子,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掀帘子进了上房。只见婆娘张氏正盘腿坐在炕上,搂着怀里的猫看黄历。见他进来,张氏撵了猫起身要下地,童掌柜摆摆手:“甭下地了,我也上炕。”顺势倚着炕沿靠在炕柜上,“看黄历做啥?才回来又撵我走呀?”“啧啧,说的这叫啥话?大白天的也不怕让伙计听见!”张氏剜了一眼,“看看你走了多少时日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这家里,你当容易呢?又说,大小子是不回来呀?这次说啥也得给他说门亲了!我这脊梁骨也快被戳破了,就说不是我亲生的,那也是至两岁上拉大的!这几年也不回来,也不在那边成个家,街壁邻右(左邻右舍)的都说是我这个后妈啥也不管,要断你童家的香火呢!”说罢,张氏撇撇嘴把黄历扔到后炕,斜了身子靠在炕桌上。
“管他外人咋说,这就回呀,我日前收到信了,估计这一两天就到了。这次他要是硬不要咱给娶,我就给他打个借条,反正得给他娶个媳妇!”童掌柜在炕沿上磕了磕烟锅,“老二呢?还不回?”
一听问老二,张氏立马变了脸,抽出帕子掩面呜咽起来。童掌柜看了看她,也没说话,又抽起烟来,不一会儿,屋里朦朦胧胧的,墙上的照片和窗上已经有点褪色的窗花也在夕阳的斜照下变得影影绰绰的。“我去库房看看,你做饭吧。羊已经放的厨房了,拿红萝卜炖上。採上十斤素糕,给受苦人也好好吃一顿。”童掌柜趿拉上鞋走了。
芸香出了童家铺子,在街上看着鼓楼出了会儿神。心说:这二妈又要干啥?要是还是那一弯子老话,可不想再听。爹的忌日也早就过了,这会子叫我……思来想去,芸香还是往殿前街走去。
街上店铺林立,走过两家茶叶铺,快步穿过一片味道刺鼻的皮货店,快到站着两个日本女人的百货商店门口时候,远远好像有个“料子鬼(抽大烟的)”,吓得芸香急忙就往东街上跑,低着头七转八转的走进一个巷子,直到看见吴家门口立着的旗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定了定神,走到门首轻轻的扣了两下门环,“吱呀”一声门丫了一道缝儿,探出个头来。
“二、二小姐!您来了?稀罕……”
“我二妈在吗?”
“在!在!早就安顿了,说您一来了就请到东屋去。”
芸香推门而入,转过照壁,看看院子中间剪的齐齐整整的花池,又看看猫着腰站着的栓子,心想:吴家的规矩就是多。走到东屋门口,隔着帘子问道:“二妈在吗?我是芸香。”
“在,在!快进屋,说多少回了,叫婶娘,别叫二妈,就是记不住。”撩开帘子,穿着藏蓝大襟袄,裤脚扎的紧蹙蹙的吴二奶奶正站在地上。“脱鞋,上炕!栓子,把茶盘摆上。”吴二奶奶招呼道。芸香推让了一番,倚着炕沿坐下了,揉着手里的帕子说道:“茶盘就别摆了。二妈,哦,婶娘,找我有啥事?今儿我妈要吃馅饼,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急啥,你妈想吃自个烙去。没聘的姑娘哪有这样使唤的?吴家的女儿不供念书就够不像样儿了,还当下人伙计的使唤,等我去给你出气……”
“二妈,快别这么说了,要是还是这些话,我就回去了!”说着芸香就要下地。
“甭走!我不说了。叫你来是问你个事,知道问你妈也没个好话,就先问问你吧。”吴二奶奶似笑非笑的看着芸香,看得她心里直打鼓。
“啥事?您说?”
“能有啥事?你妈给你定上人家没?”说完,吴二奶奶把丫着的窗也关上了,“甭脸红,照实说。”
“妈说,这几天正问着呢,倒是有几家媒人来说。妈说,可别像大姐……”
“什么?”吴二奶奶听到这脸也变了,“你大姐怎么了?家里不是车马成行,地又多……”
“二妈,看让人听见!我妈不是这个意思,她意思我从小没了爹,想找个比我大的会心疼人的……”说到这,芸香眼圈也红了,顾不得害羞拿了揉成一团的帕子拭了拭眼角。
吴二奶奶一把搂过芸香,轻轻抚着她的背:“看我孩可怜的!我也没说你妈的不是,我是怕提亲的人看低了门楣,再怎么说,你也是老吴家的骨血。”
“只看门楣的,怕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兵荒马乱的,还是得寻个靠的住的。”芸香这时候反到镇定了起来。
“呦呦,真不愧是能算账,会接货的干鲜铺的‘女掌柜’!”
“二妈就别取笑我了,也就能帮家里干点活儿。要是啥也不做,大大可不得嫌了。”
“哼!嫌了就回吴家来,还怕没你口饭吃。”
“二妈~要是没旁的事,我就回呀!”说着芸香又要下地。
“说完的,说完的。要是你妈这没好的,就来找我,婶娘这有几门好人家呢!”吴二奶奶拽着芸香的袖子,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镏子来,作势要往她指头上戴。芸香一缩手,笑笑说:“二妈收着吧,等给我留着当嫁妆。”下了地就往门口走,吴二奶奶闪了一下,赶紧把住炕沿,“这个疯女子!栓子!门口叫个车,把二小姐送回去!看碰上日本人和料子鬼的!”
“哦!二小姐,您慢点……”很快,脚步声就几不可闻,夕阳的余晖穿过雕花的窗棂照在中堂上悬着的“书礼传家”匾额上,吴二奶奶摇摇头又把银镏子收进梳头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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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是父亲的意思,后文中会多次出现。文中这几处地方,多是各民族混杂之地,因此对父亲的称呼也多种多样,有“大大”“爹”“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