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老板玩腻后又以五十元大洋将她转卖给县城一家名叫喜迎客的妓院。李妈把这消息悄悄告诉她时,她天真地问李妈,妓院是做些什么活的?苦不苦?日子会不会比在廖家要好过些?当得知那个地方女人只要一进去就等于下地狱时,差点晕了过去,当即跪求李妈帮忙,放她一条生路。可李妈一个下人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流着泪对她说:“孩子,你来到了廖家就如同到了鬼门关。那帮打手会让你走吗?被他们抓回来,不死也要脱层皮。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是爱莫能助呀,你就认命吧。到了那边,放聪明些,见机行事,也许会遇上好人把你赎出来,或许会有一条生路。你赶快把眼泪擦干,装着没事的样子,不然让老板看出来,他会给你更残酷的惩罚,我也脱不了干系。”
第三天,她就被妓院来的一帮人强行拖走了。进入妓院的日子如同下了地狱,老鸨逼她接客,稍有不从就被打得遍体鳞伤。两个多月过去,秀珍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非人的生活,她实在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对也许会碰上好人,把她赎出来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下决心不再抱任何幻想,鼓起勇气,在夜深人静之时,胆战心惊地逃离了妓院。担心有人追赶,天一亮,就找僻静之处躲藏,夜晚摸黑朝外婆家居住的方向赶路。两天三夜未吃未喝未睡觉的她早已唇干舌燥,胃里直冒清口水,头昏眼花。为了逃命,她仍然在黑暗中挣扎着往前奔跑。一缕微光划破黑暗,秀珍依稀可辨出外婆家的住房时,却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她深知妓院和那个姓廖的不会轻易地放过她,一旦找上门来,不仅是把她抓回去,还要给外婆一家带来灾难。
已饱尝人世沧桑的秀珍心灰意冷,看破红尘。天地之大,何处才是她小女子的安身之处啊?她清楚地意识到外婆的家是绝对不能去的,但又必须趁天刚破晓,路上行人稀少时,找一藏身之处,找口水喝,讨碗饭吃,睡上一夜。急中生智,她突然想起山背后另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有座尼姑庵,小时候外婆曾领着她到庵里烧香许过愿。她认为那里才是该去的地方,便义无反顾地向那里走去。走了一阵,就眼冒金星,摇摇晃晃直不起身子,后来完全是手脚并用一步步往上爬,快到庙门时晕厥过去。上完早课,出门干活的一个尼姑发现了她,把她扶进庵里。在老师太的推、揉、按摩下,她醒了过来。喝了一碗水,吃下一点素斋饭后,她跪地求师父们收留她。听完秀珍的悲惨身世,大家都非常同情她。老师太,也就是这庵里的住持,答应留她暂且住下来避避难。至于削发为尼,还要看她是否下定决心,能否习惯清贫、吃苦、寂寞的日子,更重要的是要知道她的父母家人是否同意她出家。
几天后,秀珍托一位比较年轻的师父下山时到她外婆家给母亲捎个口信,说她住在这里,请她务必来一趟,她有事和她商量。第二天,年过七旬的外祖母和大姨妈来到庙里和她见面,从外婆和大姨妈口中得知,就在她被廖家抢走的第二天夜里,母亲就悬梁自尽了,舅舅、姨父们把她安葬在前面的山里。外婆还说,一个星期前,曾来了一帮凶神恶煞的汉子,说是从什么喜迎客来的,老板叫他们来抓人。全家人摸不着头脑。问他们到底要抓什么人,他们家确实没什么犯法之人。汉子中一个稍微面善的看出外婆家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就把秀珍被廖京生卖到喜迎客妓院,又从妓院逃走的事告诉了她们。外婆一家这才知道了可怜的秀珍的遭遇,但她们确实没见着秀珍的人影。一家老小被逼无奈,只能对天发誓确实没见着秀珍,并保证只要她回来就主动把她送到妓院交给老板处置,那些人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外婆家。
听了叙述,秀珍想到自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儿。廖京生、妓院老鸨这些坏蛋仍然不肯放过她,她实在走投无路,彻底绝望,痛下出家为尼的决心,求外婆允许。外婆紧紧抱着她边哭边说:“孩子,你的命好苦啊!外婆也没几天活的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乱糟糟的世界上我也不放心,佛门清净,与其在世上让人糟践,还不如皈依佛门,求菩萨保佑,平平安安,落一生干净,只要几位师父不嫌弃,我就把你托付给她们了。”临别时,外婆交代,千万不要离开寺院,更不能一个人下山,以免碰上妓院或廖家的人再被抓走。外婆对她说,既然出了家,就要诚心诚意,抛弃一切私心杂念,等躲过这一劫,她会来带她去她母亲的坟上磕头烧纸。
不久,在选定的日子里,由最老的一位师太为她剃度,正式成为佛门弟子,法号田广缘,从此,田秀珍就在人世间消失了,还俗后的几十年直到她离开人世,再没人喊过他田秀珍,人们早已把田秀珍忘得一干二净。田广缘满以为自己从此能过上与世隔绝、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日子,无怨无悔地潜心修炼,专心听从师父们的教诲。念完晨经,便和年轻的师姐在周围的几块土地上劳动或担水劈柴,夜晚做完法事之后才休息。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生活也很清苦,但她感觉非常好。在这一片净土上没有争吵,没有打杀,没有人对她进行惨无人道的强暴和残酷的毒打,两位师父和师姐心地善良,待她很好。她得以心如止水地过了两年多的清净日子。
一天午时三刻,一行人登上此山,来到庙里,三人徒步,一人乘坐滑竿。师父们满以为是来上香许愿的,慌忙出门迎接。滑竿里走出的是一个头戴灰色博士帽,身穿湛蓝色丝绸衣衫,外套黑缎马褂,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典型阔少打扮的二十六七的男人。
饱经人世沧桑的广缘见状,预感到来者不善,便惊恐地躲在佛像背后,侧耳听见阔少对老师太说:“师太,我知道你这里收了一个很漂亮的徒弟叫田秀珍,我想把她领走,你意下如何?”师父说:“区长少爷,秀珍这孩子命苦,缺爹少娘的,受过许多男人的侮辱,她是看破红尘,自愿来把她的终身交给菩萨的,你就放过她吧。”阔少说:“师太,我把她带走是想帮她、救她,不是要害她。再说,几位师父能在此庵修身养性几十年是靠谁家的支持,我想你们都很清楚。这个尼姑庵是在我吴正文的地盘上,我要它存在它就存在,我若要它毁掉它也就毁掉了,你们说呢?”老师父深知不把广缘交出来,她们便会大难临头,只好叫弟子广惠去把广缘找来。
佛像背后的田广缘把外面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又听师父叫师姐找她,吓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她知道这次师父们也保护不了她了,只好壮着胆子随着广惠走了出来。老师太对她说:“广缘,别哭了,这位吴正文少爷,是我们这一带百姓的区长,是个好心人,他要把你带走,你就跟他去吧。我也舍不得你,但我们的缘分已尽。”老师太又对吴正文说:“这孩子十分可怜,孤苦伶仃的,望少爷一定要好好待她。”吴说:“我会的,师太放心吧。时候不早,我们告辞了。”广缘声泪俱下地说:“师父,我外婆那里什么也不知道,她那么大年纪了,会很伤心的。”师父还没来得及开口,吴就抢着说:“这你就不用担心,我会差人去告诉她们,等一切安顿好了,你若想见她时,我可以派人把她接来陪你。”
就这样,广缘被带进了这个小镇,并被安排在现在居住的这一套小屋里。吴正文的确没强迫她做什么,也没把她怎么样,只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就好好待在这屋里,吃的、穿的和用的我会叫佣人给你送来。前门我会叫人上锁,这段时间,你不能出门,过阵子等你头发长起来,心也平静下来再说。”没等她开口,他又接着说,“你不要有逃跑的念头,实话告诉你,你只要一出门,我这里就会有若干双眼睛盯着你,你是跑不脱的。我只是担心廖京生串通妓院不会放过你,你一旦离开我这里,被他们抓去定会被打个半死。所以你要听话,少给我惹麻烦。”往后的一段日子,的确有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头经常给她送米、送面、送衣物,帮她担水、劈柴、运煤炭。他从进门到出门都不说一句话,埋头做完这一切就走,但从不忘记进门就把门关上,出门就把门锁上。其实他就是不这样做,田广缘也没有逃跑的念头和胆量,一想到廖京生和妓院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躲都来不及,哪还敢跑出去自寻死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广缘旁敲侧击地从老头的嘴里得知他是吴正文家四十多年的长工,人们称他汪二伯。他十岁就到了吴家,从老太爷、老爷一直服侍到少爷,几代人都很信任他,也离不开他,其实就是吴氏大宅门的管家。广缘问他:“二伯,你们家少爷把我带到这儿到底是什么目的?”老头说:“姑娘,这你就别问了,我看他十有八九是喜欢上你了。我劝你还是从了他吧。跟了他,这辈子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也不会再受穷受苦了。”
广缘说:“他这样有钱有势的人,还愁讨不到老婆,他要我一个落难女子干啥?”
汪二伯说:“孩子,他怎么会讨不到老婆呢?他的大太太林德慧,是方圆几十里远近闻名的大地主的女儿,上过洋学堂念过书,人也长得俊俏,很能干。可男人的心啊!尤其是像区长少爷这样的男人不拥有三妻四妾,他会满足吗?”
广缘说:“他的大女人会同意他讨小吗?”汪说:“怎么会同意呢!要是同意,早就娶几个进门了。不过,你放心,区长少爷坚持要做的事,太太也未必能拦得住。”汪还补充说,“我今天给你讲这些是为了让你心里有底,不要再东想西想了。但你千万别告诉少爷,你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他会责罚我的。”
说完,汪二伯和往常一样锁上门走了,第二天开门进来的不是汪二伯是吴正文,进门便问:“怎么样,还习惯吗?”广缘泪流满面地说:“我又不是犯人,你到底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吴正文笑着说:“话不能说得这样难听,我这不是关你,实际上是把你保护起来,不让你再受人欺负。你若乖乖地听我的话,成了我的人,我会好好地对待你,再没人敢动你一指头,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就把我带到你府上去,我给你家当丫头,我能吃苦,洗衣浆衫,刮灰扫地,带孩子,下地干活,什么都行。我不愿在这里白吃白住,欠你家的人情。”她焦急地说。
“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家要用丫环,还用得着我兴师动众,翻山越岭亲自把你接来,安排下人送这送那,像神一样侍奉着。我是那种有眼无珠不识宝的人,把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当丫头使用吗?我是真心实意要娶你做我的二房太太,当然要你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强迫你,你完全可以离开这里,我也不会加害于你。但你离开后的前景如何,我就不敢打包票了。反正尼姑庵已不是你的久留之地,廖老头一伙不一定找不到那里,你好好想想吧。”
听了吴正文的这一番话,广缘深知自己是进退两难,走投无路了。她开门见山地说:“你已经有了大女人,她会同意你讨二房吗?她能容得下我吗?”
吴正文说:“这我早已有了安排。这屋子虽比不上我的宅院豪华,但也是才修没几年的新房,单家独院的,你住这里非常清静,吃、穿、用会有人给你送来。这儿离我的宅院那么远,你不和她住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矛盾了。”
广缘说:“你要知道,我是从小就被其他男人糟践过的,难道这你也不介意,不嫌弃吗?”
吴说:“我对你的过去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你是被迫的,是受害者。老实告诉你,前段时间,害你一生的余明仁两父子,我已让他们蹲了大牢,这辈子他们都别再想出来害人了,这也算是替你和你的母亲报了仇。三天前,我又跟廖老头下了话,告诉他,而今你是我的女人了,他若再敢在你身上打什么歪主意,那就小心他的老命,妓院的纠葛也由他去了结。他已来给我赔罪,保证一切遵命,妓院那里他已送了钱去摆平了。你的过去我并不在意,只要你安心和我过日子,永远忠实于我,我会永远保护你。但只限于过去的既往不咎,如果今后我发现你的行迹上稍有偏差那就另当别论了。”
听了这一切,田广缘权衡利弊,想到自己的身世处境,面对这样有权有势的人若说半个不字会有好下场吗?只要走出这个屋子还会有人把她当人看待,会有人保护她吗?更何况他已为她惩办了坏人,替她报了仇。这段时间又给她提供了这么多生活物质条件,从感恩角度来讲,她也无法拒绝他。最主要的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不嫁吴正文这样的人,她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她横下一条心,做小就做小吧,总比在妓院要好得多。就这样,她服服帖帖地顺从了他。
头两年,吴对她确实不错,不折不扣地兑现他的诺言。他的太太得知他在上街纳妾的事后,曾背着他指使下人们来骚扰广缘。吴得知后一个劲安慰她,并表示他一定阻止这些举动,不会让类似的事再发生。有了吴的支持和抚慰,她对一切折磨都能容忍,都无所谓,她也理解林德慧的心情。她觉得对自己的惩罚是应该的,毕竟是她分享了别人的男人,是她的不对,所以她愿意承受这一切,只要吴对她好,她就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知足了。
可她一颗纯真善良的心还是不被人理解,最终还是受到伤害。就在她归顺吴正文的第三个年头,怀上了孩子,产下一个男婴,这更增加了她对生活的信心,觉得老天对她还是不薄。她要把儿子抚养成人,为自己争光。正当她无限憧憬之时,突然闯进来两个女人,强行从她的怀里把襁褓中的婴儿抢走了,声称她们是奉太太之命来的,说她是妓女,没资格为吴家抚养孩子,所以要把孩子带走,这孩子不应该属于她。她追赶出门,这两人已走得无影无踪,她哭得死去活来。她求吴正文帮她找回孩子,吴却轻描淡写地说:“她们抢走了不更好吗?你毕竟在妓院待过,这孩子要是你养着,长大了名声也不好听,你叫他将来怎么做人。她们带过去会给他请奶娘,一定会把他抚养长大,你就不要伤心了,好好将息身子吧。”
她愤怒至极地大声吼道:“原来在你心中我仍然是妓女,你说我的过去你不在意是假话!如此说来,把我的孩子抢走也是你的主意,我连抚养自己孩子的权利都没有。你真狠毒,你是一个十足的大骗子,我恨你!”
吴正文也咆哮着说:“你这个不识好歹的贱人,是我的主意你又能怎样,今后你休想见着这个孩子。你只能乖乖地当好我的女人,其他的你休想!”
她看清他的真面目后非常失望,他俩的关系逐渐疏远。不久吴正文又在离小镇不远的杨家坪子娶了一房比广缘还小两岁的三姨太杨四妹,对广缘更加冷落。一年顶多到她屋里住上两三夜,走时总是丢下一句话:“你是我的女人,吃穿我供着你,一切需要我都满足你。但你如果有外心,我绝对不轻饶你,我还会杀掉那个男人。”当她问及她的孩子时,吴总是愤怒地说:“你没资格过问他,他过得很好,但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死心吧!”
精神上备受摧残,心灵深处累遭重创的广缘表面看去有吃有喝,丰衣足食,实际上过着一种半死不活的、痛心疾首的悲惨日子。
田广缘的不幸遭遇和悲惨身世,听得正云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毛骨悚然,时而泪如泉涌。一向言行稳重、举止端庄的她居然有些失态地望着苍天大声疾呼:“天呀!这是什么鬼世道,会有这么多的害人精啊!”她充满怜悯地对广缘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少想一些,把我当你的亲姐姐,常来我这里坐坐,你会开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