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还剩十四天。雪梅计划着包里仅有的二十一元七角三分钱到底先买什么,后买什么,最后决定还是把儿子必需的牛奶、鸡蛋、白糖、猪油、面条等先备足,再把本月凭票证供应还未买完的粮、油、豆腐买进家,她只留下二元七角作为电费和每日购买蔬菜之用,其余的就拿到自由市场上买回糯米和发酵曲子,利用晚上的时间把糯米蒸熟,撒上曲子拌匀装进砂锅,盖得严严实实地端到火炉旁边,算是对自己作为待产妇的犒劳。此时已夜深人静,雪梅感到腰部酸胀,两腿发软,疲乏得眼皮都睁不开。
雪梅现在做事情不仅体力不支,心里也特别累。一张票子即使能撕成十张,她也安排不过来,她的心怎能不累啊!问题是不仅操心家庭,她还得小心翼翼地应付工作,无论如何也要闯过这最困难的一关——试用期。
越难越添乱,元月八日夜里三点左右,雪梅觉得小腹阵痛,折磨得她一夜没睡好。想到离预产期还有五天,第二天她仍然到门市部上班。十点不到胀痛又开始,且持续不断越疼越剧烈,无奈她只好去县医院看看。
她从门市走到县医院足足用了两个半小时,走走停停,苦不堪言。挂了号进入妇产科病房上了产床时,她连呻吟、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恍恍惚惚中见助产士们围在她周围穿来穿去忙个不停……折腾了大半天,四点来钟,雪梅清晰地听见了婴儿尖细而清脆的哭声,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见助产士将婴儿高高举起,对她说:“看,你多幸运,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小千金。”
她此时把一切痛苦、一切折磨,一切烦恼,一切忧伤全丢得干干净净,脑海里想着的是:我不孤单,也不痛苦。我有用生命换来的两个儿女。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有责任保护他们。我发誓,再有千难万阻,也要把他们抚养成才。有儿有女,我应该开心才对!
想着想着,雪梅疲惫地睡着了,直到医生和吴奶说话的声音把她吵醒。她睁开双眼,看见吴奶背着儿子站在床前,儿子还伸着小手够着要她抱。但她太累,几次都欠不起身子,只是对着孩子微笑,并小声说:“乖乖听吴奶的话,过两天妈妈就带着妹妹回家了。”
医生问吴奶:“你是婆婆还是奶奶?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孩子生下来这么久了,怎么也不送点吃的东西来?”
吴奶刚要开口,雪梅有气无力地说:“医生,这不能怪她。我爱人到外地出差了,没在家。我大清早就出门,也没想到今天就要生,所以什么也没对这老人家说。”
罗医生说:“你这样一整天不吃东西是不行的。赶快叫这老人家给你送吃的来,刚生孩子,不补补身子你会后悔的。”
雪梅对吴奶说:“吴奶,这几天你就多累点,麻烦你把我儿子照顾好,千万别让他受凉。你也要注意身体!”
晚上七点多,吴奶给雪梅送去了甜酒煮鸡蛋。第二天送饭时,她同时带去一个提篮,里面装有锅、碗及鸡蛋、甜酒、红糖、猪油及大米等。
吴奶对雪梅说:“昨天和今天我背着个娃娃跑来跑去,实在太累。明天我就不过来了,你慢慢地起来做点吃的吧。”
第五天拆了线,雪梅就把住院费结清。办完出院手续,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竹篮,出院回家了。
大寒将至,天空一片灰蒙,冷风扑面,落叶枯树更增添了几分寒意,雪梅的情绪格外阴郁。两手的负荷不停地交换,让手上的筋骨肌肉得到短暂的舒缓和放松。因为生怕孩子不舒服,雪梅便紧张地护着她,这样就越走越累。路上碰到卓为一位同事七十多岁的母亲,老人说:“屋里怎么没一个人来接你?你家没有老人吗?这样在风里走,往后你的头会痛得要命的!”
雪梅说:“没办法,老人们住乡下,隔得远。保姆又要在家带大孩子,又要做家务,忙不过来。”
雪梅走了好几步,还听见老人的声音:“唉,实在太可怜了!真是造孹呀!受这么大的罪……”
再过三四天就要过年了,雪梅深为囊空如洗而担忧。万般无奈之下,她到临山城关八小去找她的好友周佳丽借了二十元钱。回来的路上她想:应该给女儿取个名字,把户口上了,否则孩子什么供应都没有。卓为没在家,商量的人都没有。大儿子叫宁,女儿就取名静吧。我喜欢宁静的生活,也希望我的儿女一生平安宁静。对,就这样定!一进家门吴奶就告诉她,她的哥哥林永强给她带来了三只风干鸡,一篮鸡蛋、盐蛋、皮蛋和鹅蛋,一小罐熟猪油,两小块腊肉,两斤多鲜猪肉和一小袋汤圆粉。
雪梅目睹这些食品,忍不住流下滚滚热泪。这不仅是雪中送炭,还体现了浓浓的同胞亲情。
农历腊月二十九,雪梅一整夜都在做梦。先是模模糊糊地梦见永强哥、侄女、侄儿以及父母、妹妹,还有卓为家故去的老人、出远门的兄弟,接着是清晰的敲门声,她去开门,进来的是卓为,他满面春风地说“我回来了”,便伸手去抱迎面跑来的大儿子,又跑进里屋从床上把小女儿抱在身上呆呆地看着。小女儿竟然发出笑声,口里叫着爸爸。卓为也在笑,并对雪梅说:“你还好吗?”她张了一下嘴没说话,卓为就生气地出去了。雪梅此时又看见生母的背影,并听到她责备的声音:“儿呀,别这么赌气下去了!自己认定的路就坚强地走下去,总会有出头的日子。你这么苦得,这么能干,会有什么坎过不去啊?该让他知道的就要让他知道,你赌气不说只会让他不放心,出门在外图的就是个安全。听不听由你,我走了!”
“妈,你陪我过了年再走!”她伸手去拉生母,但什么也够不着,扑了个空,被吓醒了。屋里还是一团漆黑,梦中的一切却清晰无比。雪梅兴奋地想:这梦是告诉我,大年三十夜,卓为肯定会请假回来团年,并看看他还未曾谋面的小女儿。
一九六五年二月一日,农历腊月三十这天。雪梅的家从未这么热闹过。有吴奶的独生女儿和女婿,还有她六岁的外孙,有卓为的妺妺,连同雪梅和两个孩子共八口人。大人们走来走去,说东道西,小孩子说说笑笑,哭哭闹闹,真的很热闹,但雪梅的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雪梅固执地认为盼卓为回来一趟应该不算落后,不算过分。联系昨晚一夜的梦境,她总觉得他今天有可能要回来。当然这只是她心里想,没对任何人说。
吴奶建议今晚年饭六点钟吃,吃完后她的女儿一家好回去。雪梅推说六点太早,大家都不饿,吃着不香。叫她先把老祖宗供起,七点钟吃饭。吴奶只好同意。雪梅的用意是想多等一下卓为。眼看七点快到,天已黑尽,对大家说:“吃饭吧!”
这顿年夜饭是七年来最丰盛的一顿。一桌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就她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慢条斯理地喂儿子。吴奶一个劲地劝说:“你还是吃点鸡肉、多喝点鸡汤吧,这样才有奶水喂孩子。坐月子二十几天了都还没得一只鸡吃,这真是稀奇事!”
她没心情听吴奶啰唆,就对大家说:“你们慢慢吃,我带孩子到外面转转。”外面漆黑一团,风又大。站了一会她就进屋,给孩子们和卓为的妺妹每人发了两角钱的压岁钱,便进里屋休息。
二月二号,大年初一,又该付给吴奶工钱了。承蒙兄长永强的关照,这个年她基本没花钱。她把向佳丽借来的二十元如数给了吴奶。
这天卓为的领导空着两手到家来慰问。领导们问:“小林,卓为出差了,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雪梅果断地回答:“什么困难都没有,我们过得很好!”
初三一过,梅子不再盼着卓为回家。她想:卓为肯定有他的难处,肯定是真的无法请假,否则他不会连元旦、春节都不回来一趟。我认识、我了解的卓为不应该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于是她提笔简单给卓为写了封信,报个平安。
整个产假,雪梅带着一双儿女虽然很累,但心里踏实、愉快。生活上处处精打细算,也就不感到太拮据,日子还算平静。
雪梅产假满后按时去上班。罗经理对她说:“小林,我请示商业局几位局长后,准备由你接出纳工作。出纳工作掌管的都是现金,是财权,落在他们手里我不放心,由你来管我才信得过。这安排你有意见吗?”
雪梅对这种出乎意料的安排毫无心理准备,虽不满意,但想到前段时间求职之难,想到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要找份好工作更难,自己还在试用期,无论如何她都要硬着头皮闯过这一关。
雪梅就这样接下了百货合营的出纳工作。工作一段时间后,她觉得比教书、站门市要辛苦若干倍。百货合营公、私方领导对工作抓得十分紧,对人员要求非常严,对每个人的岗位职责订得特别细。
雪梅每周星期一、三上午八点到十点参加办公室政治学习,星期二、四上午八点到十点参加财会人员业务学习,星期五上午八至十点参加全店人员生活检讨会。周一至周五十点至十二点为自行处理业务时间,雪梅就抓紧记好现金日记账和银行存款日记账,并整理好收支单据交会计做账。周一至周五中午一点半左右,必须到各门市去收营业款,待她走遍八条街,走完十二个门市时,差不多四点了。她便提着一提包现金,急急慌慌赶到办公室,按大小票面、新旧程度把收来的人民币归类整理。填上存款单后,赶在银行五点半扎账之前如数存进银行。收到存款回单时,离下班时间已不远了,又得赶到办公室放好存款单和往来凭证,再带上当天第二次收款簿,锁好抽屉后才能回家吃晚饭。晚上还要到各个门市收一次营业款。
就这样,不管天晴下雨,不管再忙再累她都坚持一日两次收款,每晚都是扎完账,把现金放入保险柜后十一点左右才回到家。
上班三个月后,她逐渐感到体力不支,经常咳嗽、出汗,并略感低烧,不断头疼。几次想请假到医院去看病,但又担心查出什么新毛病而被辞退,心中不免阵阵恐慌。
单位上的事忙得晕头转向,家里的麻烦事又摆在面前。吴奶突然告诉雪梅,说她近来高血压病发作,不能带孩子了,要到女儿家休养。雪梅只好又找到以前带过儿子的林嫂家,请他们帮忙带孩子。
林嫂一家尽心尽力地照管两个孩子。不到一个月,宁、静两个宝贝明显地长得白白眫眫,越来越可爱。雪梅这段时间只负责订牛奶,晚上照顾两个宝贝儿睡觉,孩子的吃、穿、浆、洗、缝、补,林嫂全包干了,不用雪梅操心,因此这些日子过得平静而开心,身体状况还算不错,工作也算顺利。雪梅由衷感激林嫂一家帮她渡过了又一道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