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灿烂的阳光一扫黑夜的阴霾,暖洋洋地从窗户缝隙间投射在雪梅身上,神色黯然的她竭尽全力地想把心中的一切困扰抛到九霄云外。她把皮匠二爷找补给她的一枚小板和几个镍币放进钱袋后,带上父亲的新鞋去了老家。近期农活不十分紧,父亲待在家的时间相对多一些。当她把新鞋递给正坐在小板凳上编制草鞋的父亲时,父亲激动得手都有点儿发抖,一边细看这两双鞋的底和帮,一边说:“丫头,去打盆水来我洗脚,穿穿试试。”父亲把两双布鞋都试了又试,还穿着在地上走了几步,然后说:“嗯,不错!很合脚,穿起很舒服,我得省着点穿,保护好就能多穿些时间。”
雪梅说:“爸爸,别省了,穿烂了又做。”
父亲还说:“孩子,你心灵手巧,针线活赶得上你妈了,她要是寿缘长一点,多带你几年,那就更好了。”
这又让雪梅想起嫂子把箱子里的刺绣品拿走的事,心里非常难过,但她什么也没对父亲说,只说:“爸,我妈已经走了快三个月了,你就别再提她了,提起我心里难受!”
父亲还问她请皮匠上鞋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她说是从爸爸分给她的私房钱袋里拿的,补回来的零钱,她也放还原处了。父亲便说,那钱不能乱花,留着还有大用场。她也没怎么在意父亲讲的大用场是什么意思,只是据实说,除了此次上鞋外,她从没动过它。
父亲又问:“你嫂子回来没有?她去没去你哥那里,见着你哥没有?”
雪梅说:“她昨天下午就回来了。嫂子说,她是约起惠表姐一同去我哥那里的,我哥对她姐妹俩都很客气。惠姐还夸我哥脾气好。看得出嫂子出门这趟回来心情很好,她自己说,他们这次相处很好,没闹矛盾。爸,你就放心好了。”
父亲说:“只要他俩和和气气就好了,省得我操心。”
雪梅返回镇上的屋里,重新拿起母亲生前给她缝制的新书包呆呆看了好一会儿,真有点爱不释手,她浮想联翩:要是母亲健在,此时自己就会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课余时间,同学们在操场上欢蹦雀跃,开开心心。她想当然地推测,父亲说她的那笔私房钱不能乱花,留着还有大用场,肯定是和她想到一块了,等她为这个家服务两三年后,还是送她进学堂读书,读书当然要花钱,这就是大用场。她认定了她的推测是对的,自言自语地说:“是这样,绝对是这样!父亲的想法就是这样的!”
接下来她又想到,一旦进了学校,她要刻苦学习,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一年的时间当几年用,把曾经耽搁的时间夺回来。她还想,这样一来,她的时间就会很紧,就没时间帮助家里做事情,就会成为这个家吃白饭的人,别人不说,自己也会感到过意不去。因此,这笔钱真的就会派上大用场,除了学杂、书本费外,她还要用它来解决吃饭穿衣的问题。
就在她想入非非的第二天,父亲头戴斗笠,身穿藏青色哔叽呢短衫,脚登女儿刚给他做的那双黑色织贡呢布鞋,肩背竹背篼,手拿一支弓形竹制抽旱烟用的老巴斗,兴致勃勃地回到兰田镇的家。他进门说了两句闲话后,就对女儿和儿媳说他要进城去两天,并顺便看看永强。
父亲特地对女儿说:“我这次进城的主要目的,是要把为安埋你妈借用外婆的寿衣、寿木等材料备齐,找人加工好后归还给外婆,所以你把你妈在世时留给你的那点私房钱拿出来给我添着用吧。”
女儿惊呼一声:“爸,你说什么?我记得那是你当着我妈的面,亲手给我的,那就是属于我的了!小娃娃在办家家时都懂得送人不敢要,打破脑壳才敢要的道理,怎么你们大人就不懂这个道理呢?再说,当时你留下了绝大部分,我嫂子也有一大部分,为什么你们都不拿出来添着用,偏偏要我的呢?”
蓉蓉立马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说什么?我的那一部……”
父亲没等嫂子说完就抢过去说:“别闹了!听我说,梅儿,你不要这样不懂事,我的钱为你妈办丧事花了不少,剩下的要作为全家人的开销。你嫂子拖儿带崽的,开销也大。你现在一个小姑娘家,放着钱也没用处!”
雪梅说:“谁说的没用处?我打算过两年要争取读点书,那就得用钱,到时我向谁去要?”
父亲是真的生气了,骂道:“蛮娃,你还真学着了你哥那倔头倔脑的脾气了!读书,读书,一天就知道读书!过两年就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还读什么书?你读书谁来养活你?好好练练你妈教给你的家务针线活才是正事。”
聪明的女儿全听懂了,父亲说来说去的意思就两点:一是不准许她读书,和以前的观点一样;二是要把母亲生前给她留下的东西全收光,让她一无所有。这一点,前些日子嫂子已经做了,今天该轮到父亲了。她默不作声地把这一袋东西交给父亲之后,进里屋去了。
夜深人静,小燕儿睡了,百无聊赖的蓉蓉走进小姑子的房间,惺惺作态地说:“爹也太过分了,居然把你的钱袋提走,一分钱也不给你留着,这哪里像个当父亲的做的事啊!那些钱还不是妈在世时辛辛苦苦挣来的,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当儿女的哪个不该享受呢?也是你不会说话,要是我,我就说我早就花光了,一分钱也不给他,看他把我怎么办。”
嫂子的话题雪梅毫无兴趣。她倒不太在乎父亲拿走了钱,而是在意亲情。父亲和嫂子最近的做法和言语严重刺伤了她的心。母亲生前对她说过:“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人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更不能见利忘义,不能损人利己。”母亲的殷切期望和教育,她永远不会忘记。她也牢牢记住母亲曾多次告诫过她的:“爹有娘有不好开口,哥有弟有不便伸手。打铁要靠本身硬,过日子要凭自己的本事,千万不能依赖别人。”
她反复思忖父亲说的“你读书谁来养活你”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她承认在她呱呱坠地、嗷嗷待哺的岁月里,的的确确是父母的心血和汗水养活了自己。养育之恩比山高、比海深,使她没齿难忘,做牛做马也难以回报。正因为如此,她从刚记事起就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下,帮母亲捡煤、扫地,五六岁时就学会洗衣浆衫,刷锅洗碗,七八岁就协助母亲推浆磨水,养鸡喂猪;十一二岁就陪着母亲上山捡柴火、割猪草……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她咬紧牙关,从无怨言。即便是母亲不高兴时拿她出气,她也从不顶嘴,百依百顺。因为她理解母亲,心疼母亲。她深知在她的这个家庭里,女人注定就是要比男人低一等。母亲该吃的苦她也该吃,母亲能受的罪她也能受。既然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也就无需去多想。
直到把嫂子接进门后,母亲才开始出于本能地对自己的女儿稍加偏爱。安排女儿待在家里做些清闲家务活,叫她抽时间学些针针线线、挑花绣朵的本领,所有粗活、重活和地里的活均由父亲、嫂子和她本人承担,尽量减少女儿外出日晒雨淋的时间。母亲还抱着必须让女儿上学堂、读点书的幻想,所以在生命垂危之际还挣扎着为女儿缝制书包。雪梅也觉得黑暗已经过去,曙光已经来临,定能实现母亲对女儿的一片心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还没等到学校报名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对父亲的性格了如指掌的女儿便把自己多年来想读书的愿望深深埋藏于心底,一门心思地想着尽心尽力地为这个家付出一切,至于读书的事放到两三年后再说。母亲走后的这段日子,她已经尽到最大努力,做着她力所能及的事,还使尽浑身的解数做着力不从心的事。难道这样还不能讨得父亲和嫂子的欢心,还叫被别人养活吗?她感到十分困惑,祈祷母亲在天之灵能帮帮自己。
短暂的农闲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又到插秧和薅铲的季节。父亲再次提出要女儿和儿媳共同住到老家,以便节省走路的时间,多干农活。
一门心思只想着人要活得有骨气,要自己养活自己,千万不能靠别人来养活自己的雪梅很爽快地答应了父亲。蓉蓉迫于无奈也同意了。
这段日子,雪梅早上提前起床,主动把家务活尽量做完,赶在别人的前面先到地里。但多数时候,她还是比不过父亲。嫂子躲到偏僻阴凉处给燕儿喂奶。收工时,她抢在父亲和嫂子的前头进家,开始准备晚饭。饭后,马料加齐,猪食煮好,方能睡觉。
忙活一个多月后,旱地里的薅铲、施肥算是结束了,就等着享受秋收的丰硕果实。水田里的活路,父亲请了五六个强劳动力帮忙。半个月的时间里,蓉蓉离开旮旯湾四五次,一出门就是一整天或两天左右才回去。父亲也看出儿媳的心越来越花,根本不想待在这个家里,可能是想图个安宁与平静,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有女儿承担着繁忙的家务,不妨碍他的农活就行。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次农活紧张时期过去后,父亲感慨地说:“起先,我还担心你妈走了之后,家里缺少一个主要劳力,也缺少一个主事的人,会大大影响我们种庄稼的进度。谁知一个蚂蚱一把力,梅儿在这次农活中很辛苦,顶上大半个劳力,支持我渡过了难关,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农闲了,雪梅的心闲不下来,她想起了年逾花甲的外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不知她的身体状况如何,不知父亲是否归还了她的寿衣、寿木,她打算趁农闲一定要去看看外婆。她还想起一向对她很疼爱的干妈,虽然近在咫尺,她也很少过去,也该过去看看,顺便和她谈谈自己的困惑和苦闷。她还想挤点时间出来复习和巩固自己认识的那些字,把永强在家时用过的笔、墨、纸、砚和父亲做生意用过的账簿等找出来,学学写字和简单的加减算术,以免两年后去读书时什么也不懂,被人笑话。
雪梅的计划周密,蓉蓉的如意算盘打得更精。她用一个针线簸箕装着两双填好未纳的布鞋底和两双未圈、未滚口的大鞋帮以及两套只缝了头道的衣裤笑嘻嘻地递给雪梅:“二妹,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你就帮我把这些针线活做完吧。”
雪梅先是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说:“嫂子,你是知道的,我才学做针线,怎么能做你这些细致活路,做出来你肯定瞧不起,会让你不满意的,你就放着自己慢慢做吧。”
蓉蓉说:“二妹,你就别推了,你怎么是才学做针线呢?我们结婚穿的衣服就是你挑的。再说,今年你给爹做的那两双鞋,不是做得很好吗?和妈做的没有两样。只要你肯帮忙,做出来我绝对满意。”
雪梅知道再说也没用了,只好答应下来,然后补充道:“嫂子,这么厚的鞋底,我还真的没纳过,我的手劲小,肯定锥不动,这不比做薄薄的笋壳垫胎,多数时间我还得用锥子引一针,做一针,这样时间要得多。好在你不忙着穿,我就慢慢做,做到哪时算哪时吧。”
嫂子说:“我知道,你就慢慢做吧。不过也不要太慢了,先把其他的事放一放,争取做出来我穿着它去帮爹把我们的后妈接进屋来。”
雪梅认为嫂子是在说笑话,根本没把她的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上。